樱花几转 一世遥远(2 / 2)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个周末,无论爸爸多忙,他总会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带我去离家不远处的一个主题公园玩,他喜欢抱着我去公园里的歌剧屋看小丑表演节目,节目结束后,爸爸总会找到那个小丑和我拍照。爸爸说:‘你的照片里多一个小丑,你就会多一年的快乐,因为小丑都是很善良的,你为他们带去了快乐,他们就会将这快乐无限放大,并回赠给你。’所以每一只小丑,都代表着我童年的快乐。我总在悉数着我的快乐。”苏梦然说到了这里,突然坐起身。艾晨知道,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现在该进入高潮部分了。

“我刚上初一那年,爸爸被调到外地去工作,几个月回来一次,带我去公园的次数也少之又少。后来,他被单位派来日本科考,由于事故,永远地留在了富士山上……”苏梦然哽咽着,努力着将泪水忍住。“那一年,妈妈受到了精神刺激,每天都跑去酒吧喝得烂醉,直到很晚才回来,而我,只能自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怀念以前爸爸在的日子,我看着曾经的照片,悉数着我所剩无几的快乐。我忘记了怎么笑;忘记了怎么擦去泪水。我知道,我不能再颓废下去,这个家里,再没有一个人能让我依靠了,所以我只能逼我自己比别人做得更好。我之所以选择日本,只是想再一次追寻爸爸的足迹……”她说完这句话时,低下了头,轻轻地啜泣。

艾晨看着苏梦然,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对面这个瘦弱的女孩,竟然经历了这么大的家庭变故,他心里难受极了,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这个可怜的女孩过早地就把快乐交付给了时光。艾晨心疼着她的过去,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中,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徒劳和苍白的。是不是每到夜里,每一只摘掉面具的小妖都会哭泣?

“我本来想让这些事情,烂在心里,不对任何一个人提起,可是它……它压在我心头真的好难受……我想,你会明白我的苦衷,对吗……”苏梦然努力忍住了泪水,挤出一个微笑。

“我……我会的。”艾晨走过去,坐在苏梦然旁边,紧紧抱住了她,用拇指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并疼惜地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如果你愿意,我会照顾你,带你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好么?”

苏梦然红肿着眼,没做任何表示,只是轻轻将艾晨推开,说了句:“别这样,我害怕,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

“正因如此,我怕拥有之后再失去,我承受不了……”

……

夜深了,艾晨辗转难眠,他反复回想着她的话,难道,这个女孩就这样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吗,或者这又是她拒绝自己的一个理由呢?

就这样,他醒着,听着苏梦然那有节奏的呼吸声,却感觉一切又是那么不真实:不真实的床;不真实的月光;甚至不真实的自己------就连刚才心里剧烈的疼痛感也都消失不见。艾晨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希望关于苏梦然的家庭悲剧,也只是一个虚假的故事,希望醒来之后还能躺在自己那舒适的小床上,惬意地伸个懒腰。

就算这是场梦,可什么时候会醒来呢……

◤七◢

在市区游玩了五天之后,七月七号,两位游客的下一个目的地-------富士山。

富士山之于东京,就像长城之于北京。它位于本州岛中南部,距东京有八十公里。约有两个半小时车程。大巴内各种语言的交流声不绝于耳。当艾晨把视线从车内转向窗外时,依稀已可以看到“庐山真面目”了,放眼望去,就好像悬挂在空中的一把银扇。

盛夏时节,樱花正茂,游客们纷纷打开车窗,感受路边树荫下的气息,一瓣瓣樱花自顾自落下,丝毫不顾及游人怜惜的目光。艾晨拿出相机,记录下这人间美景,并时不时向苏梦然展示自己的拍摄水平,而得到的却是苏梦然的吐槽。

这是艾晨和苏梦然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近一座活火山,艾晨开玩笑:

“如果火山喷发了,我们两是不是就上新闻了?”

“你说呢?”苏梦然拉下脸,瞥了艾晨一下,不再说话。

“对不起……”艾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开始保持沉默。

此时,距富士山脚只有百米左右。由于山体常年被积雪覆盖,阳光照射在山麓,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艾晨和苏梦然不觉有了一种朝圣的心情。随游人来到富士五湖,这里是攀登富士山的,湖水清澈,水下浮游生物清晰可见,这时节,游泳或许是最惬意的选择。而游客们,三三两两已经开始爬山。

苏梦然期待的这一天终于到来。她加紧步伐走在前面。艾晨跟在苏梦然身后,插上耳机,打开音乐播放。

恰时,耳机里ean那充满磁性与温馨的声音响起,值得嘲讽的是,这句原本要唱给苏梦然的歌词,却唱给了自己--------“原谅我不再送花伤口应要结疤,花瓣铺满心里坟场才害怕,如若你非我不嫁,彼此终必火化,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

◤八◢

关于富士山的画,艾晨看过至少有几十种,两侧对称、平顶、上部环雪,许多画的山脚下衬着淡粉色的樱花。最为有名的富士山题材画应该说是富士三十六景。富士山像万里长城作为中国的象征一样代表着日本。与万里长城不同,它不仅仅是日本的象征,古来还是日本人的信仰。如此看来,这座圣山还真的是非上不可了。

两人用了整整半天时间用来登山,可令他们失望的是,富士山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由于富士山是一座活火山,火山的喷发,遍山的火山灰夹杂着火山石。灰与石色调相同。山上没有树木,偶尔有几株草样花样的植物,却完全开不出花的颜色,比叶子稍显浅淡的顶部大概就是它们的“花朵”了。富士山之行完全改变了艾晨与苏梦然头脑中来自神话传说、文学作品、绘画甚至幻想中的富士山的印象,寂寞的炉灰山的形象牢不可破了。

艾晨似乎没有兴趣再往上爬了,原来,山上的光景没他想象中那么美艳。他问苏梦然:

“日本人把富士山作为自己民族的象征,会不会感到一丝寂寞?”

苏梦然轻笑一声:“小国寡民,寂寞是常事。既然已是毛驴,又何必向往骏马的生活?”学习社会历史的苏梦然,向来对日本人没什么好感,两个反问句让艾晨觉得这个比喻再合适不过。

富士山高约三千七百七十六米,而艾晨与苏梦然只登到近三千米处就决定到此为止,他们驻足投宿在白云庄,因为这山已经没有足够的魅力吸引他们继续攀登了,日落以后就下山去。但是,从他们所处的地方向下看,倒别有另一番独特的景象,零星的小型岛屿沿着断断续续的海岸线分布,遇大风大浪时,就像一片片枯叶落入海洋,随波沉浮。

能够借景抒情是作为一个作家最基本的技能,此时落日余晖,一切都沉浸在一片懒洋洋的金色里。他希望可以借此情景表达他对苏梦然所有的感情。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远处的海,但心里却想着各自的心事,可能,面对此情此景,任何一个人在这里都会变得深沉。一路上两人的交谈很少,对于这个让苏梦然伤心的地方,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富士山,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可我仍觉得不虚此行。我想,这算是帮你完成了心愿吧!”

“嗯,没有你,我一个人也到不了这儿,谢谢你,真的!”

同行的游客也都不知了去向,也许他们还沉浸在这“寂寞的美”中继续攀爬。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接受我,但我想说,我就像这富士山一样,虽然不是最美最好的,却会一直在某个地方等你,梦然,给彼此一个机会,好么?”

“艾晨,其实你很好,真的很好。爸爸走了以后,再没有一个人像你这么对我了,可是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了,也许在不久的某一天,你会明白我说这话的意味。”艾晨听着这句话,感觉一种莫名的飘渺,它不像是从苏梦然嘴里说出来,更像是从自己大脑深处传来的声音。

艾晨感觉到,谈话的气氛有所改变,他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可能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大脑深处那个声音愈发明显,且伴着嘈杂,在这嘈杂中,他隐约听见了父母焦急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回头看看周围,只有光秃秃的岩石,上面寸草不生。

脑海深处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我记得《方丈记》里有这么一句话:‘浮不凝滞之泡沫,忽而消失,忽而碰撞,却无长久飘摇之例。世人与栖息之处,不过如此……’我想你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存在的。就像你我,可能某一天你不经意的一个回头,发现我早已离你而去……”苏梦然眼中闪出了几滴泪花,她转过身,双手捧着艾晨的脸,并且凝视着艾晨的眼睛,眼神中带着往日的哀伤。好像下一秒,他们就会天各一方。

“梦然,你怎么了……”艾晨脑海里装满了疑问,难道他们要就此分别了吗?

“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就像你以前在小说里写的‘生活仍要继续,爱情自有天意’一样,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记住:留在身边,心存感念;离别以后,坦然放手……”苏梦然突然踮起脚尖,吻住艾晨的嘴,任泪水在脸上肆虐。

这是苏梦然第一次主动吻艾晨,也是最后一次。这个吻很短很短,以至于艾晨还没感觉到。她一点一点从艾晨的怀里挣脱,艾晨抓着她的手,想把她重新拉回自己怀里,但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苏梦然一步步离自己远去。

苏梦然脖子上的紫色吊坠,在余晖下闪闪发光,充满诱惑。

“不!梦然……”

艾晨又一次晕倒,在这寂寞的炉灰山上……

◤九◢

他再次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或者说他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了,拼命睁开双眼,他看到父母守在病床两侧,床尾处还站着父亲的朋友张大夫。

母亲紧紧握住艾晨的手,嘴里念叨:“孩子,你可算醒了,吓死我和你爸了!”

他的头剧烈胀痛,想下床去却四肢僵硬,只由得泪水在眼里打转,他看见墙上的万年历赫然写着七月四号。

“妈,我这是在哪?苏梦然呢?”

“在医院。孩子你病了,先别管其他的事了,你想吃什么,妈去给你买……”她目光闪躲,似乎隐瞒着什么事情。艾晨身体极其虚弱,就连动一根手指都要使出全身力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难道这又是梦?不,直觉告诉他,这是现实世界。但此刻他和苏梦然游览富士山的画面如同电影胶片,一帧帧在脑海浮现,每个细节都清晰可现,他嘴里念叨着:“梦然……”

休息了两天之后,艾晨终于可以下床了。他只想尽快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晚上,他走出病房,但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沉重。

来到医院走廊,看见楼道里的中文字样,可以确信,这是在中国。扶着墙,他踉跄着来到主治大夫的办公室,张大夫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并为艾晨拉出一把椅子。但艾晨没有坐下,而是径直来到办公桌前。

“张叔,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好么?昨天我还和朋友在日本游玩,怎么现在……”他用乞求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其实,你并没有去日本,这段时间你一直处于昏迷中……”张大夫一边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说:“六月三十号晚上,你在‘粉色屋檐’门口看到了不幸的一幕,受到严重的精神刺激,导致你昏迷了四天。而这不幸的一幕就是------你的朋友苏梦然在酒吧门口出了车祸。那个苦命的女孩,和她父亲一样,死于非命。”说完这句话,他依旧在寻找着那个淘气的物件。

“不!不是她,是另一个女孩,我就在旁边!”艾晨显得十分激动,但虚弱的他又立刻瘫倒在了椅子上。

“我知道这难以接受,但这就是事实。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做过头部手术吗?可能你也记不起了。当时你长脑瘤的地方刚好位于中枢神经,好在手术还算成功。只是以后如果神经受到刺激,就会导致间接性失忆,所以当你看到车祸现场,第一反应就是离开。同时,你很幸运,没有永远沉睡下去。还有--------你的手术是我做的……”

终于,他找到了所要找的东西。“至于你所说的东京之旅,只是一场极富质感的梦,那是你对旅行这件事长久以来的期望反映在梦里而已。梦里的时间总是比现实中过得快一些,所以你认为已经过去了七天。”大夫补充道。

艾晨开始明白,他总是梦见自己在医院的病房里,原来那不是梦,而是几次短暂的苏醒……

他表情呆滞,涕泗横流,却没有发觉。

医生将他找出来的东西递给艾晨,“这是三天前的报纸,里面有具体的报道,你自己看吧!”艾晨红着眼,木讷地接过报纸,一字一句读完了关于车祸的内容。他抬起头看着张大夫,那脆弱的眼神里,满是绝望。张大夫叹口气,缓缓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你要坚强,你不是只为你自己而活,想想你的家人,还有-------你的朋友……”说完这句话,张大夫走出了房间。

几天后,艾晨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可内心的创伤却难以痊愈。是啊,心碎一旦到过极限,用多少岁月都愈合不完全。出院后,他来到市的公墓。来看看苏梦然最后一眼。

落英飞舞,色彩缤纷,为这夏天的墓园增添了别样的静谧与凄美。墓碑前,每一个看望故人的人无不表情凝重,为逝者作现世的祈祷与陈述,都期盼着故人在另一个世界再无伤痛。

艾晨在家人的陪同下找到了属于苏梦然的那片小天地。看着墓碑上苏梦然的照片,她脸上略带笑意,依旧是那么美艳,只不过这笑容在艾晨看来,充满了嘲讽与讥笑,讥笑这世界带给她的种种不幸。艾晨蹲在墓碑前,他心痛,为什么上天要对这个女孩如此不公?如果可以,自己愿替她去遭受一切苦难。他不禁回想起那个极富质感的梦:每一个片段、每一个场景、每一句对白。想着她曾告诉自己的话:“离别以后,坦然放手……”可这样的离别,要怎么放手?

泪水跌坠在手心,仿佛瞬间结成了一块永不消融的冰块,冰凉刺骨。为她献上一束花,代表他深爱过她……

◤尾声◢

星座书上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城,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

可令人唏嘘的是,就连这个不可能的人,也可能会无情离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当这一切就这么赤裸裸地发生时,人去楼空,曲终人散。

诸如此类,结束是毫无铺垫的;但有时,它也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