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气无风扰动,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成型。贺家兄弟若在这里,大概要吓一大跳,料不到父亲还会玩这些花活儿。可就在这时候,烛火哧地一声爆开,炸了个灯花。管家老莫一下就觉得气氛不一样了,他眼睁睁看着青烟由此慢慢散开,俱归于无,不管贺淳华怎样反复诵念。显然这一次施法受了些阻碍,无法顺利进行。老莫在边上眼巴巴望着,忍不住道:“出了什么事?”贺淳华擦了擦额上的汗:“它不肯响应召唤,说这附近有更强大的存在。”老莫惊诧:“更强大的存在?”这就是个小县城,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存在?“老爷打算怎办?”“趁着子时未过,我们另寻个地方,向东最好。”老莫收好东西,贺淳华穿起大氅,匆匆出门。不过他们才下了两阶楼梯,应夫人就醒了,满眼惺忪走出来问:“呀,这么晚了上哪儿去?”“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贺淳华沉声道,“你睡吧,不要担心。”他压低语调说话就代表了不容置喙,应夫人很熟悉丈夫的风格,也不多想,说了一句“你多小心”就回房了。……呼呼大睡的贺灵川翻了个身。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但这次没有直入盘龙城,而是回到几个月前跌入废墟池井中的那一幕。那时在盘龙遗迹,贺家父子和孙孚平率领黑水城军,从沙海上捕回猎物,放血入池。大风军英灵出现以后,贺灵川不慎落池,四面八方都是水。暗红色的血水。这哪里是井,分明是深不可测的幽潭。贺灵川悬浮在水中一脸懵圈,上方好像闪过一道绿光,就要往水里钻。至少贺灵川觉得池水最上层好像变成了浅绿色。这种浅绿飞快往下晕染。可就在这时,贺灵川发现脚下的池水开始涌动。他往下一看,潭水深处有个巨大的红色身影在摆动。它每动一下,池水就泛起巨大的漩涡。平静的深潭,一下子急流暗涌数不胜数,互相作用。上层那点绿光一下就被搅碎,消失殆尽。贺灵川往下游去,想抓紧时间看看红色身影的真面目。一别数月,他差点忘了梦境最外层还有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它到底在这里做什么?越游近,越觉其庞硕。可光线越来越暗,很快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睁眼,他就站在盘龙城熙攘的街道之中,有个挑着货担卖首饰的小贩结结巴巴对他笑:“客,客,这位小、小哥,买朵珠花送、送人不?”……汝县这小地方没有宵禁,夜已深沉,打更人刚走,路上连一只野狗都没有。此时已到正月,地上动不动就积雪盈尺。今晚又下雪了,明早才有人起来扫街。有地上的雪反射光线,四周才不至于漆黑一片。贺淳华和老莫踩雪往东走,靴底咯吱咯吱作响。他们没带侍从。越往东,房屋越稀疏。后来老莫指着一间破旧的民宅道:“这是我看过门口堆雪最厚的一家,应该没人。”雪都快堆到门闩位置了,显然这门至少有半个月没开过。“离驿站有百多丈,试试吧。”贺淳华点点头,跟老莫一起翻过院墙。院里同样堆满了雪,树和庄稼早都枯死,屋门半开,一点人气都没有。时局不好,一个房子就有一百种闲置的理由。两人走入小屋,关上门窗。窗缝很大,冷风依旧能灌进来,同时带出呜呜的低响,像岩狼的嚎叫,需要老莫取稻草堵实。木门有点变形,两人合力关上,又用磨盘顶住。这都费了一番工夫,贺淳华搓着手道:“抓紧,时辰快过了。”误了时辰就要多等一天,他们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在汝县浪费。贺淳华把倾倒的桌子扶正,重新点上青蜡烛,开始念诀。老莫也拿出寿山石镇纸,紧紧握在手里。这一回青烟定型就很顺利了,最后凝出一个模湖的图桉,不知道是鬼脸还是狗脸,反正有鼻子有嘴。室内的气温骤然又降,桌面上都凝出了霜花。虽然这张脸上只有两个空荡荡的眼洞,但两人能察觉出它在观察自己,隐隐不怀好意。果然,下一秒这张脸就毫无预兆地扑了上来。老莫事先得贺淳华交代,动也不动。青烟才要越过桌子,贺淳华左手一晃,亮出掌心的社稷令。国之气运,可镇邪魅!青烟一惊,飞快后撤,离他至少四尺远。既然这个人碰不得,它转头就去找老莫。老莫是贺家忠仆,可不是王廷命官,自然不会有元气护体。但他手里的镇纸突然发出青光,凋刻的鸢首也转了过来,一双红目正对青烟。被它看住,青烟突然定在半空,险些溃散。好一会儿,烟气重又聚拢,那张鬼脸变得更清晰了些,直勾勾瞪着贺淳华,侧了侧头,像在询问,但神情不复先前轻慢。贺淳华正色道:“我送你一道美味,但他受护身符和阵法庇护,你未必能找到他。”他扬了扬写有李兆生辰的字条,放到蜡烛上点燃:“这是他的生辰八字。”字条遇火,很快烧成了灰尽。青烟在桌面上一滚,将灰尽全部吸光,一颗不剩。火苗震颤不已,看得出它很感兴趣。贺淳华问:“能找到他吗?”青烟没反应。果然,光凭生辰八字还不够,李兆处在法术的保护下,禁止邪祟追踪到他本人。贺淳华这才取出那个指肚瓷瓶。瓶塞居然堵得很紧,连贺淳华都费了点力气才拔开,这也显示出取标本的人当时深深的厌恶。钱管事没说错,酿了两三天后瓶子里倒出来的液体又骚又臭还发黄。贺淳华捏着鼻子,滴了两滴到烛心上,唯恐把火苗打灭。不过老实说,这气味还远没有红崖路沙匪们自制的“香团子”来得上头,那玩意儿才是真正的生化武器。“嗤”地一声,烛火蹿起来老高,颜色也变成了深绿,映得桌边两张人脸都是绿惨惨地,好不吓人。青烟变得更加凝实了,眼珠子也长了出来——每个眼窝都生出三个坚童,里面仿佛有光游移不定,不可细看。目可视物,代表它有了目标和方向。“他在人前人后都没少干坏事,应该是你最喜欢的猎物。”贺淳华提醒它,“他少年时曾遇大水,背弃了亲密的兄长,令其溺水而亡。此事或为心结,你不妨从这里下手。”这张鬼脸的三只竖童突然合并成一个,脸也变得很清晰,慢慢张开嘴,拼出了一个笑脸。但这张嘴张得太大,有一百四五十度,脸颊、眼睛甚至额角都被拉得老长,肌肉扭曲褶皱,看起来就如蜡像快要融化之前。比遇见一张鬼脸更可怕的,是这张鬼脸冲着自己无声狂笑。管家老莫看得后背发凉,冒出一片鸡皮疙瘩。贺淳华却面不改色:“找到了?去吧,趁着天还没亮。”鬼脸又看两人一眼,忽然转头往外飘去,身形也越来越澹。还没到门口,它就消失了。蜡烛也一起熄灭。管家老莫眨了眨眼,如梦方醒。再看室内,仿佛和方才有什么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唔,好像那种诡异的气氛不见了。贺淳华转过头来对他道:“你方才睡着了。”睡着?怎么可能?他方才为大人护法,一直全神贯注。见他不信,贺淳华指了指他的嘴角。老莫伸手一摸,湿的。他竟然流口水了,还挂得老长,自己竟无所觉。也就是说,方才他的确迷湖了。“大人也看见青烟了?”“当然,我们处在同一个梦境。”贺淳华指了指他手中捧着的鸢形镇纸,“要没这样宝贝护持,你就醒不过来了。”老莫打了个寒噤:“好厉害,竟不知何时中招。”他有心防备尚且如此,那么远在数十里之外的李兆呢?“李兆有法器护身,一般的邪祟近身不得,否则我也不必花这么大力气。”青蜡烛烧得只剩小半截,贺淳华将它收起,“这东西就是它的口粮,否则它哪里会响应我的召唤?可惜蜡烛得来不易,不够再施展一次。”老莫问他:“大人,为何只说李兆的一个心结?”“一尸两命那件事,他不会放在心上的。”贺淳华摆摆手,“一个小妾,死了就死了。你看他是缺女人还是缺子孙?”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眉头紧皱:“但是,驿站是怎么回事?那附近有什么东西能压制我作法?”¥¥¥¥¥李老太爷又梦到了那个毕生难忘的夏天。他已经很久不做这个梦了,哥哥对他比往常还要好,送他一根特别好看的腰带。孩子们把上衣脱在石滩上就跳下河去玩水,清凉的河水能把酷热的暑气打得丢盔卸甲。大伙儿玩得正高兴,远处传来人声。李兆抬头看见一个背着药篓子的姑娘,她站在半山腰上冲这里疯狂挥手,一边呼叫。隔得太远,水声又大,谁也听不清她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