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编修坐好。”</p>
单手握紧缰绳，顾卿掀开斗篷，直接将杨瓒罩住。</p>
马蹄扬起，雨水飞溅。</p>
两匹枣红色快马似利箭破开雨幕。</p>
雨水打在身上，一片冰凉。淡淡沉香沁入鼻端，被锢住的腰间却是一片火热。</p>
下意识捏捏耳朵，杨瓒牢牢按住包在粗布里的文章，默背论语孝经，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渐渐落回实处。</p>
淡定，冷静！</p>
好歹活了两辈子，不能这么没出息！</p>
乾清宫中，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已先后赶到。</p>
脱-下雨帽和湿透的罩衫，三人匆匆擦掉脸上的雨水，赶往东暖阁，在御榻前跪倒问安。</p>
“陛下！”</p>
弘治帝醒来之后，精神变得大好。无需宁瑾等搀扶，自能起身安坐。</p>
想是服过丹药，脸泛-潮-红，双目炯炯有神。不看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单看面上神情，丝毫不像是久病之人。</p>
太医院的院使院判诊脉之后，不见半点喜色。相顾摇头，连方子都不敢再开，只告知御驾前的中官，熬些温水送上。</p>
宁瑾和扶安小心伺候，谁也不敢出声，唯恐说话时带出哭音，犯了忌讳。</p>
看到燕服端坐、精神大好的弘治帝，刘健三人顿时心中大骇。</p>
大限将临，回光返照。</p>
八字闪过脑海，纵然是历经风雨的刘阁老也眼角发酸。</p>
“陛下大安。”</p>
“刘先生。”</p>
弘治帝轻笑，仿佛又回到大病之前，同阁臣暖阁议政的日子。</p>
“雨大风急，三位先生辛苦。”</p>
“臣不敢。陛下圣体大安，乃国之鸿运，更为万民之福。”</p>
弘治帝摇摇头，仍是笑。</p>
“热得很，宁老伴。”</p>
“奴婢在。”</p>
宁瑾应诺，捧上温水，顾不得阁臣在前，弯着腰，红着眼，用浸湿的绸布擦着弘治帝的手背和手腕。</p>
扶安立在一侧，接过弘治帝用过的茶盏，倒掉杯底，又续半盏。</p>
“难得朕精神好，召三位爱卿前来，正好说话。”</p>
宁瑾收起绸布，躬身退下。</p>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再行礼，敬等天子口谕。</p>
“朕嗣祖宗大统，至今已一十八年。”</p>
弘治帝双手平放膝上，郑重道：“朕幼逢万氏之祸，沉疴在身。今至三十六岁，大病不愈，药石无用，至殆不能起。大行之日渐晓，唯有几言相嘱，请托三位先生。”</p>
“陛下偶感违和，何以遽言及此？”强压心中酸涩，李东阳宽慰道，“臣等仰观，陛下神气充溢，圣体渐康，必当万寿无疆。”</p>
谢迁亦道：“陛下宽心调理，不日必将大安。”</p>
“三位先生之意，朕能领会。然天命无常，非人力所能及。朕有数言留于内阁，因前有万妃擅篡口谕之祸，朕秉承教训，留书用宝，三位先生权作见证。”</p>
“陛下圣明。”</p>
“宁老伴，备笔墨御宝。”</p>
“是。”</p>
暖阁内中官齐声应诺，宁瑾捧绢，扶安执朱笔，左右跪于榻前。陈宽李荣捧砚义跪在榻下。</p>
弘治帝提腕执笔，饱蘸墨汁，缓缓落在绢上。</p>
“朕蒙先皇厚恩，成化十一年立为皇嗣，垂继皇统。成化二十三年，选配昌国公张峦女。”</p>
写到这里，弘治帝顿了顿，手微有些抖。刘健三人均垂首敛目，谁也没有出声。</p>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诞皇子厚照，册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今太子见长，为社稷虑，当主器婚配，不可久虚。”</p>
弘治帝每写一句，宁瑾便念一句。</p>
这份圣旨，相当于弘治帝的遗书。加盖御宝，由阁臣见证，无论何种情况，绝不容后嗣-皇-统-违-逆，更不许擅做更改。</p>
“请太后太妃择佳妇配太子，礼宜可于今年举行。”</p>
写到这里，弘治帝放下笔，令宁瑾收起黄绢，另取片纸。</p>
“太妃于朕有相护之恩，朕不能侍奉亲老，引以为憾。幸皇后同朕比肩相亲，知朕心意。待朕万年，后入清宁宫，敬太后尊荣，奉太妃养恩，代朕尽孝。”</p>
“朕有密旨两道，万年后交于内阁。”</p>
最后一字落下，弘治帝深深叹息，看向刘健三人，目光中竟带着恳求。</p>
“太子聪慧，秉性纯粹。然年纪尚幼，好动爱玩，朕望三位爱卿尽心辅导，劝其读书，劝其爱民，助他……做个好人。”</p>
话到最后，弘治帝已不再是当朝天子，只是一个普通父亲，殷殷叮嘱，万般不舍。</p>
至此，刘健三人终忍不住热泪滚落。</p>
君臣相得多年，臣子白发古稀，仍是健朗矍铄；天子身在壮年，却将撒手人寰。</p>
大限将至，山陵将崩。</p>
天地不仁，朝荣昔落。</p>
十八年的弘治之治，终于走到尽头。</p>
风卷更盛，雨落更急。</p>
雷声中，黑云压下，笼罩整座皇城。</p>
奉天门前，两匹快马飞驰而至。</p>
宫门卫冒雨上前，马上人翻身落下，解下牙牌，高声道：“天子召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p>
话声伴着雷音，竟似金戈交鸣。</p>
宫门卫匆忙让开道路，苦候许久的小黄门当即上前，高声道：“萧公公，您可回来了！快，快些！”</p>
小黄门满脸焦急，嗓子都有些发哑。</p>
萧敬心知不好，忙道：“不能耽搁了，快随咱家来！”</p>
话落，顾不得宫规，一把拉住杨瓒，直冲乾清门。</p>
天-色-太-暗，雨水太急，看不清脚下的路，又被拉着向前跑，杨瓒跌跌撞撞，几次要摔在地上。幸亏顾卿在侧，每次都将他稳住。</p>
萧敬心急，恨不能抬起杨瓒飞回乾清宫，见状只道：“杨编修见谅，咱家日后再向编修赔罪！”</p>
说着，脚下不停，跑得更快。</p>
殿门前，禁卫中官皆表情严肃，脸色沉凝。透过半开的殿门，不时能见到宫人的一角红裙。</p>
顾卿停在石阶上，并不进殿。</p>
杨瓒随萧敬走进殿门，除去雨帽罩衫，随意用布巾抹去脸上雨水，由一名中官引入暖阁，觐见天子。</p>
暖阁门开启，奇异的暖香飘散，隐隐夹着几丝辛辣。</p>
室内不见刘健三人身影，只有弘治帝坐在御榻上，太子跪在御榻前。</p>
宁瑾和扶安捧着温水丹药，立在两步外，小心伺候。</p>
中官通禀之后，杨瓒迈步走进暖阁。每走一步，鬓角都有雨水滑落。</p>
距离御榻尚有数步，杨瓒跪地行礼。</p>
“臣翰林院编修杨瓒，拜见陛下！”</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