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回来了就好”</p>
杨枞上前两步，欲要扶起儿子，却是双手微颤，力不从心。不是杨瓒扶住，险些滑到在地。</p>
见状，族长出言道：“老六，快扶你三叔起来。”</p>
“哎”被叫的汉子扶起杨枞，道，“四郎归乡省亲是喜事，六叔旧伤刚好，可不能再闪了腰，白让四郎忧心。”</p>
“你个二愣子”</p>
到底会不会说话</p>
族长瞪眼，当即就要揍人。被杨枞拦住，手杖才没有敲下。</p>
杨瓒在京时，家中多仰赖族人照顾。</p>
丧葬，田亩，喊冤，陈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凝聚着族人的心意。尤其族长家里的男丁，更是出了大力气。</p>
看着金榜登科的幼子，想起英年早逝的两个儿子，思及族人的帮扶，杨枞悲喜交加，百感交集，不禁抖着嘴角，流下两行咸泪。</p>
“四郎，为父能活到今日，全靠族中，给诸位长辈磕头。”</p>
“是。”</p>
面向族长和老人，杨瓒肃然神情，再拜叩首。</p>
“四郎不孝，父有伤疾，不能亲侍。适令原之戚，未能麻服。此番族内逢难，未可同担，有负先祖，愧对亲族”</p>
顿首在地，杨瓒久久不起。</p>
老人们都是眼睛发酸，既喜杨瓒的懂事，又怜他这般年纪，便要扛起全族期望，怎肯让他长跪。</p>
“四郎，快些起来”</p>
族长亲自上前，托住杨瓒手臂。</p>
杨瓒还想坚持一下，却被硬生生拉了起来。</p>
看看面前的半百老人，对比自身，杨瓒呆滞两秒，默默低头。</p>
自今往后，每顿五碗，绝对必要</p>
“天冷，想说话有的是时候，别在雪地里站着。”一名老人道，“先回家暖暖身子，余下事都不急。”</p>
“对，先回家。”</p>
“四郎，你爹可是惦记了好些时日。”</p>
“独身在京，别说你爹，大家都惦记着。”</p>
“报喜的差官来时，咱们在里中可是扬眉吐气”</p>
“那叫一个畅快”</p>
“多少年都没这么痛快过。”</p>
“对”</p>
“没见临县那几个秀才，老大的年纪，歪眉斜眼，好话泛着酸味”</p>
杨瓒扶着杨枞，被族人簇拥着走下官道。</p>
车夫和马车都由族人安置，自不必多说。</p>
在他们身后，杨山和杨岗被要好的同伴围住，打听沿路奇闻，京城繁华。</p>
“京城什么样”</p>
“皇宫真用金瓦”</p>
杨山两人脸膛微红，也不藏私，所见所闻，一股脑都说了出来。</p>
听着两人的话，少年们都是面露神往。</p>
“你们是没瞧见，单是城门就望不到顶。”</p>
“守卫可是吓人”</p>
“四郎住在伯爷府，咱们沾光，每天的吃食都像是过年。”</p>
“伯爷府”</p>
少年们大哗。</p>
“可不是”</p>
杨山兄弟愈发得意，声音不觉提高几分。</p>
“长安伯是武状元，上过战场，和鞑靼拼过刀枪。府里还有天子亲书的匾额。”</p>
“伯府里的家人都是好身手，百斤重的大石，单手就能举起来，咱们两个都搬不动。”</p>
“咱们兄弟跟着学了两手，再遇上打谷草的鞑子，都能砍杀”</p>
听完杨山和杨岗的形容，少年们满是欣羡，又有些不信。</p>
“别是吹牛皮吧”</p>
“就是。”</p>
“四郎中了探花，做了官，你们可别随便胡诌，给四郎招祸。”</p>
“当心爹娘抽”</p>
“怎么是胡诌”</p>
杨山和杨岗登时急了。从怀里掏出黑鲨皮包裹的短刃，噌的出窍，刀身雪亮，两面泛着寒光。</p>
“瞧见没有”</p>
举着短刃，杨岗昂着下巴，四下里扫过。见少年们紧盯着刀身，眼睛不眨一下，更显得意。</p>
“这可是兵仗局打造，上边还有工匠的名字。别说碰，寻常人见都见不到。”</p>
少年们不停咽着口水，终于相信了杨山兄弟的话。</p>
“岗子，给咱耍两下，成不”</p>
“成”</p>
杨山和杨岗很是大方，连刀鞘一并递给少年。</p>
“这刀锋利，小心点，别划伤手。”</p>
“晓得”</p>
少年大喜，接过短刃，当下被五六个同伴围拢。</p>
年纪稍大些的，不好意思往前凑，继续和杨山兄弟说话。</p>
“山子，长安伯那么神气，究竟长什么样你见过没有”</p>
“是不是和话本里似的，铜筋铁骨，臂有千斤之力，说话都能震得人耳朵生疼”</p>
“用什么兵器是不是像武安王一样勇冠三军，万人不敌”</p>
杨山和杨岗嘴巴张了张，都是挠头。</p>
长安伯，他们的确见过。</p>
很高，样貌也好。除了四郎，他们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人。只是人太冷，被看一眼，都觉得像被埋在雪里，要么就是扔进冰窖。</p>
想到四郎和长安伯说话的样子，兄弟俩都是钦佩万分。</p>
到底是文曲星下凡，不一般。</p>
换成他们，别提说话，站近些都会手脚僵硬，脊背生寒。</p>
听完两人对顾卿的形容，少年们面面相觑。</p>
“山子，你们可不能骗人”</p>
杨山和杨岗齐齐摇头。</p>
“不骗人等着你们亲眼见过，就晓得咱们绝没有虚言。”</p>
“四郎和长安伯交情不浅，求过族长爷爷，跟着四郎进京，说不定真能见到。”</p>
进京</p>
少年们没有反驳两人，集体陷入沉默。</p>
说得轻巧，也要爹娘答应才成。更重要的是，得有族长点头。</p>
不是谁都有杨山兄弟的运气。</p>
还回短刃，少年千托万请，一定要两人教授刀法。</p>
“放心，一定”</p>
杨山杨岗拍着胸脯保证，少年们转开心思，谈论起京城雄伟，街巷繁华。你一言我一语，兄弟俩甚至来不及答话。</p>
得知京城的粮价，晓得买一栋宅子需多少银两，众人皆是咋舌不已。</p>
谈话中，一个少年忽然问道：“长安伯为何同四郎的交情这么好，你们可晓得”</p>
“这”</p>
杨山和杨岗互相看看，再次挠头。</p>
究竟为什么，他们当真不晓得。</p>
问四郎</p>
不知为何，刚刚生出念头，便齐刷刷打个冷颤。</p>
总觉得，还是不问比较好。</p>
另一边，杨瓒回到家中，送走族人，暂时舒了一口气。</p>
“先歇歇，明日再拜祠堂。”</p>
“是。”</p>
族长是好意，杨瓒自然不会拒绝。</p>
何况，杨土的事情，总要告诉他的父母。能容出半天的时间，好过匆忙开口。</p>
俯视水中倒影，杨瓒咬紧腮帮，眼前又浮现那场大火，以及在火中垮塌的房梁。</p>
有一段时日，杨瓒几乎夜夜做梦。每次醒来，都是全身大汗。</p>
梦中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情形，烈焰肆虐，两个身影在浓烟中踉跄。</p>
巨声轰响，房梁砸下。</p>
他被推出二堂，杨土不及呼救，瞬间被火光吞噬</p>
双手撑在木架上，杨瓒用力握拳。</p>
闭上双眼，重又睁开，取过布巾，拭干面上的水渍。</p>
噩梦终是虚幻，转醒之后既化为虚无。</p>
现实则不可逃避，终将面对。</p>
放下布巾，杨瓒走向木桌，解开包袱，取出从顺天府开具的文书，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p>
杨叔恰好送来火盆，见到杨瓒，神情有些犹豫。</p>
肃然神情，压下乍起的痛意，杨瓒拱手，深深作揖。</p>
杨叔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连声道：“使不得可使不得四郎这是为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