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2 / 2)

帝师 锦暖儿 0 字 2022-09-29

刘玉似不敢置信,顾不得规矩,倏然抬起头,仰望丹陛之上,眼角泛红,滚下两行热泪。</p>

“罪人领旨谢恩!”</p>

本以为前路断绝,将坠入无底深渊。未料想,天子竟网开一面,亲手递给他一条长藤。</p>

刘玉所能做的,唯有牢牢抓住。</p>

如想翻身,送子孙再入朝堂,必要同文官集团断情决义。其能抛弃自己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p>

这天下,终究姓朱。</p>

哪怕被文官孤立,被言官讥讽弹劾,只要天子不弃,便能安稳无虞。</p>

翰林院侍读杨瓒,便是最好的例子。</p>

刘玉后悔,为何没能早早醒悟,以致落到今日下场。</p>

好在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他还有机会。</p>

“罪人谢陛下隆恩。”</p>

跪在青石上,刘玉四叩首。</p>

旋即起身,主动除下官袍及乌角带,再行礼,随大汉将军走出殿外。</p>

正月的神京,虽久未落雪,仍是冷风侵骨。</p>

天子令刘玉罢官归乡,交出罚银,却未行廷杖,也未下其牢狱,殿外禁卫自不会上前押解。反有中官送上一件绢布外袍,并一顶纱帽。</p>

“多谢。”</p>

刘玉拱手,中官侧身让开,道:“刘御史要谢,便谢天子,咱家不过奉命从事。”</p>

“罪人已非朝官,公公直呼玉名即可。”</p>

“那咱家就放肆一回。”刘瑾笑道,“说起来,咱家同你也是本家,年岁又不及你,觍颜称一声兄长。”</p>

“公公客气。”</p>

“这里不是常叙的地,咱家同你得缘,若不嫌弃,便赠你一句话。”</p>

“罪人聆听。”</p>

“归乡之后,多关注海边动静。”</p>

海边?</p>

刘玉面现疑惑,刘瑾笑眯眯将他拉到一旁,左右看看,凑到刘玉耳边,低声道:“宁波府……”</p>

明有律令,士人不可在本乡为官。</p>

刘玉出身宁波府,先祖曾随郑和船队出海,是赫赫有名的海商。朝廷海禁之时,弃船上岸,耗资巨繁,购下良田千顷。又托往日关系,手捧金银打点上下,想方设法更改户籍,成为民户。</p>

现今,刘氏子孙已遍布江浙,是不折不扣的一方豪-绅。</p>

刘玉出身旁枝,少而好学,考中进士,颇得本家看重,家中亦有良田商铺。</p>

此番归乡,官职虽无,活下去却不成问题。</p>

本以为要等到儿孙发迹,才能翻身,结果刚出奉天殿,便遇上天子身边伺候的中官。</p>

更重要的是,其言是奉天子之命!</p>

“兄长切记,行事务必隐秘,旦遇有商船出海,都要细细记下。如能联络上几名海商,那就更好。”</p>

“海商?朝廷已经禁海……”</p>

刘瑾袖着手,不说话,看着刘玉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p>

见状,刘玉终于明白,对方的用意,绝不单是“赠言”这么简单。</p>

“实话告诉兄长,这事牵扯不小,办好了,别说恢复官身,归京指日可期。”</p>

听闻此言,刘玉的瞳孔骤然收缩。</p>

“此事,可是……”陛下之意?</p>

刘瑾仍是笑,遇上杨瓒,他只有成猪头的命,对付这些心心念念向上攀登的朝官,有一个算一个,手到擒来,熟练得很。</p>

“有些话不好明讲,兄长心中知晓便是。”</p>

不点头,也不否认,让对方去猜,这才是说话的艺术。</p>

可惜啊,姓杨的和他犯冲,见到面就抽,否则,他必会是天子身边第一人,哪里有那几个棒槌卖好的余地。</p>

聪明人最容易多想。</p>

刘瑾又说了几句,将司礼监掌印的吩咐,捡重要的告知刘玉。后者自以为意会,郑重接过刘瑾递出的铜牌,腰背挺直,脚下生风,再不见半点颓废。</p>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p>

办好这件事,未必没有重返朝堂的希望。</p>

目送刘玉离开,刘瑾收起笑容,一溜小跑,往司礼监复命。</p>

文臣要收拾刘玉,厂卫早已得讯。今番行事,不过顺势而为。能发挥作用固然好,没有建树,也不废什么。</p>

至于他手里那块铜牌,虽出自东厂,却没有暗藏的刻印,只要不承认,又是一个伪-造的罪名,压根用不着担心。</p>

司礼监内,戴义端着一盏热茶,正同陈宽商量遣人南下之事。</p>

一名小黄门来报,刘瑾等在门外。</p>

陈宽当即皱眉,戴义却是笑道:“来了?让他进来。”</p>

走进室内,刘瑾恭敬行礼。</p>

王岳下令收拾他,执行人却是戴义。每回见到戴公公,刘公公都禁不双腿打颤,很想转身就跑。</p>

“见过戴掌印。”</p>

“恩。”戴义点点头,“事情都办妥了?”</p>

“回掌印,办妥了。”</p>

刘瑾小心觑一眼戴义,将如何交代刘玉,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p>

“做的不错。”戴义难得给了刘瑾一个笑脸,“这事,咱家自会禀报天子。”</p>

言下之意,没事别多嘴,不然一天照三顿收拾。</p>

“是。”</p>

刘瑾低着头,额际鼓动,终究没敢驳口。</p>

等他退下,陈宽眉心皱得更深。</p>

“这个奴婢早该除掉,为何还要用他?”</p>

“王提督的意思。”戴义饮一口茶,放下杯盏,“甭管是什么人,现下还能用。真用不上了,找个罪名捏死便是。”</p>

如果是文华殿时期,戴义未必会出此言。</p>

天子登基之后,明显远着刘瑾,杨瓒几次动尺子,旁人没事,刘公公两成猪头。</p>

朝堂宫里,一个赛一个人精。</p>

刘瑾现下是什么地位,司礼监上下,都是一清二楚。</p>

“到底伺候天子多年,不忙着动手。”戴义道,“牟斌那边递话,明日就派人出京,东厂这边,遣两个颗领班跟着。多点几个番子,遇事也好有个帮衬。”</p>

陈宽点头。</p>

“趁着这段时日,十二监上下好好查一查。”</p>

“查十二监?”</p>

“清宁宫送来那两个奴婢,倒出不少事。西北边那两位,手可不是一般的长。”</p>

“合适吗?”</p>

天子将要大婚,万一闹出事,可不好收场。</p>

“陛下大婚,十二监都要派事,正好调人。上上下下忙得较大后脑勺,暗中捆几个到司礼监,一时半会也传不出消息。换到平时,可没这么好的时机。”</p>

“有理。”陈宽想了片刻,道,“既如此,我先去安排,免得到时候生乱。”</p>

“也好。”</p>

两人商议时,早朝将届尾声。</p>

不出正月,各地没有官文递送,朝堂之上,无外乎几件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解决了刘玉,皇庄一事便不能急。</p>

比起地方官员借采选收受贿赂,重议设立在皇庄附近的收费关卡,明显更为重量级。</p>

稍有不慎,事情没办成,自己也要搭进去。</p>

大家都不想做锄头椽子,又无他事参奏,奉天殿中再次陷入沉默。</p>

文武百官不说话,以为天子会宣布退朝。</p>

没料想,天子突然出声,连颁数道圣旨。</p>

“革宁波府台州府补盗通判,及观海卫、昌国卫、海门卫、金乡卫、盘石卫补盗主簿。查其任职期间,渎职不法,收受贿赂,纵容走私,逮捕进京,严惩不贷。”</p>

“命工部加快铸造金牌七十面,赐云南四夷车里居民宣慰使司等衙门。并造石牌五面,赐朝鲜。木牌二十面,赐倭国。”</p>

“敕兵部郎中谢丕为正使,兵科给事中严嵩为副使,使倭国,传上朝圣意,赏赐木牌。</p>

“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为正使,户科给事中王忠为副使,使朝鲜。”</p>

旨意下达,群臣鸦雀无声。</p>

谢丕傻眼,顾晣臣亦傻眼。</p>

出使之人,当由礼部及鸿胪寺择选,怎么就点到他们头上?</p>

严嵩和王忠则颇为激动,前者更看向杨瓒方向,面带感激。</p>

不是杨侍读提携,天子哪会记得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更不用说,命其为使臣,出使外邦。,</p>

杨瓒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p>

的确是他挖了个坑,埋了谢状元。顾榜眼为何也在坑内,百分百不关他的事。</p>

只能说,天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挖坑埋人的功力逐日攀升。</p>

单单出使倭国,的确有些刺眼。加上朝鲜,好歹能够遮掩。</p>

只不过,赐倭国金牌,朝鲜石牌,当真不是故意?</p>

杨瓒捏捏手指,默默低头,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装背景。</p>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俯视群臣,心情大好。</p>

他的确是故意。</p>

混淆各方视线是其一,趁机撵走弘文馆中那几个朝鲜人是其二。若是能趁机让倭国和朝鲜掐起来,更好。</p>

像如杨侍读所言,一个死皮赖脸,总想占自家便宜,另一个占便宜不成,直接开抢,屡揍不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掐死一个少一个,正好磕瓜子看热闹。</p>

只要国朝万民平安康泰,管他邻邦腥风血雨。</p>

于是乎,在杨小探花的努力下,在内外各种因素的影响下,风华正茂的正德帝,开始四十五角倾斜,越长越歪,再也扶不回来。</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