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插柳？</p>
刘瑾绝不相信。</p>
岛上那位，八成早料到这种情况，才会让他送信。</p>
“读书人，探花郎，比咱家手还黑。”</p>
临走不忘再捞一笔，自愧弗如。</p>
世人误会刘公公，不给钱就要命；刘公公误会杨御史，既要钱也要命。</p>
身为事件中人，两者一样的心不太宽。</p>
区别只在于，刘瑾好秋后算账，杨瓒会当场抽人。</p>
金银送回神京，自然要告知杨瓒。</p>
看到送来的簿册，杨御史愣了两秒，忽然左手握拳，敲在右手掌心，着啊，他怎么忘了这茬</p>
“给刘公公送信，凡是送名帖的官员都记下，令人详查身家，和海商是否有联系，本官有用”</p>
“是”</p>
校尉领命退下，不到片刻，有人来报，海匪沈岳落网，手下船只人员俱被缴获擒拿，即将押回双屿。</p>
“抓住了？”</p>
杨瓒诧异。</p>
“回佥宪，顾同知令卑职转报，待清点完毕，即刻回转。”</p>
“知道了。”杨瓒点点头，道，“请王主事前来。待兵船进港，如何处置这些海匪，需得商议。”</p>
“遵命”</p>
校尉脚步声远去，杨瓒沉思两秒，无意识按上颈间，双眼微眯，自那日之后，顾同知一直在外剿匪，至今未见一面。</p>
瞧这情形，是什么打算？</p>
他可是相当“负责”的人。牡丹花下“死”一回，不能就这么不言不语言，糊里糊涂。</p>
很多事，必须详谈。</p>
王守仁行到门前，忽然顿住脚步。</p>
看向靠坐案旁，单手拖着下颌，表情很难以言说的杨瓒，直觉不该此时靠近。</p>
海盗岛前，十艘兵船排开，停泊海面。</p>
三十余艘小舟穿梭在狭窄的水道之间，船上俱是成箱的金银珍珠，珊瑚玛瑙。更有造型奇特的金银器具，以及从番商处劫来的香料丝绸。</p>
“这是满剌加进贡之物。”</p>
顾卿出身功臣，受封一等伯，领锦衣卫职衔，每有番邦进贡，必奉命彻查来人，贡物亦在北镇抚司备档记录。</p>
“苏合油，沉香，金银香，玳瑁，珊瑚树，犀角，象牙，虎皮……”</p>
每抬出一箱，记录一样，顾卿的眉间便拧紧一分。</p>
看到箱中有一枚金印，铸成走兽形状，下刻篆文，并有数枚铜铸腰牌，印刻卫所字样，不只顾卿，熊指挥使和肖指挥使也是骤然变色。</p>
“胆大包天”</p>
即便不懂得篆文，也能认出金印乃朝廷赏赐番邦之物。</p>
腰牌更不必说，皆是卫军所佩。</p>
“好大的贼胆”</p>
海匪窝藏之地竟有番邦金印，卫军腰牌，还需什么解释？</p>
分明是贼胆包天，拦截朝贡使臣，截杀巡逻官军</p>
“沈岳在哪？给老子带过来”</p>
腰牌上有大金所印刻，属福宁州管辖。</p>
熊七未升指挥使之前，曾在大金所戍守，后转调钱仓所戍卫，至今已有八年。未料想，竟在此处看到昔日同袍之物</p>
这让他如何不怒？</p>
沈岳未死，却不比死好上多少。</p>
因悬赏告示，连遭刺杀，无人可信，终日疑神疑鬼，杯弓蛇影。眼下两轮青淤，神色憔悴，根本不似纵横海上的悍匪，浑如一个遭遇打击，风烛残年的老人。</p>
二当家施天常，三当家钮西山，已在江浙“问斩”。此时，两人重录户籍，俱成岛上渔民。跟随二人的匪盗也留得性命，此番为官军带路，杀上海岛，没有半分犹豫。</p>
钮西山口衔长刀，飞身渡海。</p>
同施天常合力，攀上沈岳藏匿船只，斩杀两名倭人，砍伤三名海匪，算是报了当日之仇。</p>
船上倭人不足十余，哪堪海匪官兵联手砍杀。</p>
瞬息落败，就要跳海奔逃。</p>
“一个也不许放走”</p>
杨瓒计划御前献俘，顾同知自然不忘。</p>
既如此，沈岳的人头可留到京城，这些倭人也不能全杀。</p>
“绑起来，押入兵船。同双屿抓获的倭商隔开。”</p>
“遵命”</p>
官兵攻进岛屿，海匪多数投降，少数计划逃跑，无一人为大当家舍命。</p>
待到战斗结束，官兵清扫战场。看着跪在面前的沈岳，熊指挥使举起刀鞘，狠狠就是一下。</p>
沈岳一声惨叫，狼狈扑倒在地。</p>
熊指挥使抓起一面腰牌，掷到沈岳身前。</p>
“给老子睁大狗眼说，是谁干的？”</p>
挣扎着坐起，看到腰牌，沈岳嘿嘿冷笑。</p>
嘴唇干裂，黄色的牙齿，多已染上鲜血。</p>
“官爷问我？”</p>
“说”</p>
熊指挥使又要动手，被肖指挥使拦住。</p>
顾同知有言，此人暂不能杀。</p>
“老实说，到死那日，本官能让你痛快些。”</p>
“好，我说。”</p>
擦掉下巴血痕，沈岳手一指，道：“是他”</p>
施天常圆瞪虎目，立时大怒。</p>
“沈岳，我xxx谁不晓得，这事是你和倭人干的”</p>
“大人，此事确为沈岳手下倭人所为，草民可以作证”</p>
钮西山拉住施天常，不让他冲向沈岳。</p>
把人打死，才会真的说不清楚。落在旁人眼中，即是欲盖弥彰。</p>
“本官定会查个一清二楚。”扫过三人，熊指挥使沉声道，“真相大白之时，即是罪人死亡之日”</p>
正德元年，九月戊寅，江浙兵报递送入京。</p>
“擒贼首沈岳，获贼船一百一十三艘。杀贼八十七人，降者五百二十人。擒倭贼八人，佛郎机夷贼一人。官兵伤二十三人，船毁两艘，无亡者。”</p>
乍一看，兵报并不出奇。</p>
通政司查阅之后，直接递送内阁，报于天子。后下兵部议，为剿匪官兵论功。</p>
在递送过程中，三位阁老同时皱眉。</p>
端了海贼老巢，竟未有金银斩获？</p>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朝中，剿匪官兵私吞？</p>
果不其然，战报下到兵部，一片哗然，骤起群议。</p>
官兵截留部分缴获，和火耗冰敬一样，都是摆到台面上的潜规则。但全部截留，一两不落，实在说不过去。</p>
兵部炸开，户部光禄寺也炸了。</p>
礼部都察院六科接连上疏，此等不正之风，必须遏制</p>
吃可以，但不能太过分，吃相这么难看</p>
“陛下，此事不能不查”</p>
群情激奋，言辞如刀。</p>
奏禀之时，声声嘶哑，可比杜鹃啼血。</p>
朱厚照十分淡定，坐在龙椅上，借长袖遮掩，吞下一块米糕。任由群臣声嘶力竭，就是不出声。</p>
三位阁老抬头，看过一眼，即满脸黑线。</p>
陛下，早朝之上吃东西，能否低调点？</p>
腮帮子鼓起这么高，再举袖子也遮不住。</p>
众人参奏几回，天子始终不出声，都感到情况不太对头。</p>
待奉天殿中安静下来，朱厚照咽下米糕，方道：“诸位爱卿不说了？”</p>
群臣：“……”</p>
“那朕说了。”</p>
“……”抻着脖子喊了小半个时辰，敢情陛下就这反应？</p>
“此事，朕知道。”朱厚照靠在龙椅，悠然道，“是出自朕意。”</p>
群臣愕然，当即有户部侍郎出班，直谏道：“陛下，此事关重大，岂可不下六部商议？”</p>
“为何不能？下六部商议，商议到最后，能商议出什么好结果？还不是要送入京中，不知落入谁的口袋。”</p>
这话打击面太大，群臣都是脸色微变。</p>
“陛下”</p>
不理谏言的朝官，朱厚照转头，道：“张伴伴，把东西给廖卿家看看。”</p>
“是。”</p>
张永躬身行礼，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步下御阶，走到跪地的廖侍郎跟前，道：“廖大人，您请看，看仔细些。”</p>
簿册翻开，摊在地上。</p>
廖侍郎怒视张永，对方袖着手，压根不理会。</p>
其后低下头，扫过两眼，立时双眼瞪大，脸色发白，额头冒出冷汗。</p>
“可看明白了？”</p>
“臣……”</p>
廖侍郎伏地，无言以对。</p>
朱厚照俯视群臣，道：“三百万两白银，户部报上来，只剩一百万两。一斛珍珠，两百多枚，经光禄寺清点封存，少去一大半。”</p>
“二十颗？官兵剿匪，就剿到二十颗米粒大的珍珠”</p>
“这且不论，钦差上报，珊瑚树十五株，宝石三十箱，玛瑙两箱，夜明珠四颗，都哪去了？”</p>
“龙涎香两块，特地用三层木箱装裹，又哪去了？”</p>
“古玩字画，玉器环佩，都长腿跑了？”</p>
“朕不言，非是不知。”</p>
朱厚照猛地站起身，扔出另一本簿册，表情严厉，目光如刀。</p>
“朕不是傻子”</p>
“杨先生钦差江浙，殚精竭虑，剿匪缉盗，为国肃净海疆。缴获金银珠宝，玛瑙玉石，俱造册封存，送入京中，未留分毫”</p>
“尔等倒好，袖手京中，贪得无厌，雁过拔毛朕要建卫所，调卫军戍守海岛，防御外来之敌，却是推三阻四，只道国库空虚”</p>
“国库为何而空？因何人而空？”</p>
“朕许截留缴获，即为建造卫所，亦为军饷”</p>
“送入京中？”朱厚照冷笑，“喂硕鼠不成？”</p>
群臣垂首，颈后发凉。廖侍郎跪在地上，抖如筛糠。</p>
“弹劾杨先生狂妄，无臣子之操，君子之德，素行贪婪？”</p>
“尔等也配”</p>
天子骤然发难，犹雷霆之怒。</p>
奉天殿中，刹那一片死寂。</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