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p>
见到一身青袍，头戴幞头，腰佩长刀的朱厚照，再看做长随打扮，拼命向他眨眼的张永和谷大用，杨瓒心里咯噔一下，顿感不妙。</p>
“臣拜见陛下”</p>
将朱厚照迎进正厅，杨瓒躬身行礼。</p>
“杨先生快起来。”</p>
朱厚照双眼发亮，眉飞色悦，很是兴奋。</p>
“杨先生，朕此来，是想和先生商量一件事。”</p>
朱厚照靠近些，压低声音，道：“朕要出京”</p>
什么？</p>
愣了两秒，杨瓒心思急转，乍然色变。</p>
这个时候，这身打扮，不用深想，绝对是偷跑</p>
“陛下，万万不可”</p>
顾不得其他，杨瓒忙道：“陛下万乘之尊，岂可轻易……”</p>
话没说完，便被朱厚照打断：“杨先生，朕意已决。杨先生和朕一起走。”</p>
杨瓒张口结舌，半晌无语。</p>
自己偷跑不算，还要拉上别人？</p>
见杨瓒铩羽，张永和谷大用苦色更甚。</p>
天子甩掉禁卫，一心要出京，连杨御史都劝不住，这可如何是好？</p>
出不去，天子生气，咱家没好日过。出去了，满朝文武必要哗然。事后追究，咱家定会被打成奸佞，日子一样不好过。</p>
互看一眼，两位公公险些泪奔。</p>
杨瓒同觉棘手。</p>
朱厚照来得突然，事先全无半点预兆。心下没有准备，一时情急，话说得强硬，非但劝不住，反倒引来反效果。</p>
为今之计，只能先顺着他，暗中安排人手保护，尽快给三位阁老送信。</p>
天子计划偷溜，下官没辙，您三位快想想办法。</p>
拿定主意，杨瓒令人送上茶点，以打点行囊为名，退出正厅。</p>
火急火燎回到二厅，取出纸笔，简短写下几行字，叫来马长史，吩咐道：“马上遣人去李大学士府，这封信，务必交到李阁老手上。另调府内最好的护卫，整理行装，随我出城。”</p>
“杨佥宪，城门将闭，不能等明日？”</p>
“明天就来不及了”</p>
杨瓒抿着嘴唇，蹙紧眉心。</p>
知晓事情没法彻底瞒住，只能示意马长史靠近，凑到对方耳边，这般如此，这般如此，低言几句，将情况简单说明。</p>
一瞬间，马长史脸白如纸。被数倍于己的鞑靼围困，差点埋骨草原，他也不曾吓成这样。</p>
“杨佥宪，此事非同小可”</p>
“我知道。”杨瓒苦笑，“劝不住，也拖不住。”</p>
实在没法，只能先出神京，路上再想对策。</p>
事情紧急，刻不容缓。</p>
马长史片刻不敢耽搁，疾步行出二厅，喊来几名校尉，立即着手安排。不敢过于张扬，点出身手最好的几人，换下家人皂衣，改以袢袄。</p>
十一人皆是校尉，佩制式长刀，负牛筋强弓，靴藏开了血槽的短刃。加上北镇抚司新配的袖箭，从头武装到脚，遇到鞑靼最精悍的骑兵，也可战上一回。</p>
“尔等牢记，出城之后听杨御史吩咐，保护青袍之人，不容半点闪失”</p>
“遵令”</p>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遇大典，列皇宫仪仗，资格老的，多数见过圣颜。</p>
待分别牵来马匹，在院中集结，看到正厅行出三人，齐齐呼吸一滞，瞳孔紧缩。</p>
天子？</p>
这究竟怎么回事？</p>
朱厚照兴奋难掩。</p>
谷大用和张永依旧一张苦脸。</p>
杨瓒换过儒衫，由伯府安排的家人背起包裹，从正房行出。路过廊前梅树，冷风扑面，忽生悲催之感。</p>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p>
念深坑之无底，独怆然而泪洒。</p>
穿过前厅，见朱厚照已安坐马背，杨瓒无声叹息，更觉萧索。被天子坑到这般地步，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p>
“陛下。”</p>
“行路仓促，杨先生可能骑快马？”</p>
杨瓒默然，又想垂泪。</p>
明摆着不可也得可，没有第二个答案。</p>
“回陛下，臣尽力。”</p>
“善”</p>
朱厚照颔首，谷大用和张永跃身上马，一左一右，紧紧护着天子。伯府护卫整装待发，肃然无声。</p>
脚踩马镫，杨瓒翻上马背。坐稳之后，得天子首肯，向马长史示意。</p>
后者立即应诺，令门房开正门。随后靠近些，低声告诉杨瓒，送信人已先一步出府。</p>
“一切有劳马长史。”</p>
顾卿不在，杨瓒无人可以商量。</p>
事情当前，只能自己拿主意。</p>
无论天子能否成功，今日之后，朝中看他不顺眼的定会更多。前方之路布满荆棘，欲更上一步，必经风霜雨雪，艰苦奋斗，穿荆度棘。</p>
吱嘎声中，伯府正门大开。</p>
绿油木门，镶嵌一对兽面锡环。</p>
兽口两对獠牙，锡环挂在其间，映着傍晚的昏黄，一分威严，九分狰狞。</p>
“半个时辰后，皇城门将关。”朱厚照兴奋稍减，自怀中取出一面牙牌，道，“遇到城门卫，即言朕奉北镇抚司命，往皇庄办事。”</p>
“是”</p>
见准备如此充分，杨瓒心中明白，想在出城前劝住朱厚照，怕不太可能。</p>
唯希望城门卫能擦亮眼睛，认不出天子，好歹认出两位公公。拖延到城门关闭，大学士府来人。</p>
傍晚时分，路上行人愈少。</p>
坊市空旷，快马疾驰而过，未受半分阻碍。沿途之上，竟连五城兵马司官兵和巡城衙役都没遇到。</p>
杨瓒心头微紧。</p>
天子究竟计划了多久，连巡城情况都摸得这般清楚。</p>
行到中途，杨瓒又生出疑问。</p>
天子决心北狩，该经北城，出玄武门才对，为何行来东城？</p>
“陛下，此去乃是东华门。”</p>
“朕知。”</p>
朱厚照拉住缰绳，速度稍慢，回答道：“出皇城之后，不急北上，先往卫所调兵。”</p>
凭两个宦官，几名护卫，顺天府周围尚可应付，北上宣府万全等地，危险实在太大。</p>
朱厚照不是笨人。犯熊不错，到底没犯傻。</p>
“先往通州，调定边卫随驾。其后沿河北上，至顺义怀柔，在博海所换军马，过长城关口，经延庆州入宣府。”</p>
北上的路线不只一条。</p>
朱厚照时常翻看舆图，仔细琢磨，终于择定此行路线。先往通州调兵，再北上边镇。</p>
杨瓒恍然醒悟，这些日子，天子翻看舆图愈勤，原因竟在这里</p>
熊孩子藏心眼，瞒住满朝文武。</p>
该高兴还是无奈？</p>
杨御史握紧缰绳，心情颇有些复杂。</p>
东华门前，城门卫正在换岗。</p>
百户恰好至城楼交接牙牌，门前仅几名老卒。加上光线昏暗，看不十分清楚，无一人发现，马上的青衣武官，即是几次在皇城策马，往来武学豹房的少年天子。</p>
“这个时候出城？”</p>
一名老卒上前，查看过牙牌，顺口问了一句。</p>
朱厚照微有几分紧张，声音也变得紧绷，“奉命出京，休要阻拦”</p>
老卒愕然。</p>
阻拦？</p>
只是例行公事，顺口问话，哪有阻拦？</p>
仔细瞧着，这个武官的面相似太嫩了些。即便是子袭父职，也有些不太对头。</p>
守卫京城门户，谨慎实为必然。</p>
老卒警觉事情不对，长矛横起，道：“这位百户且慢行一步，待小的通禀总旗。”</p>
朱厚照点点头，状似同意。</p>
未料想，老卒回头叫人，少年天子竟马鞭一挥，骏马扬起四蹄，直接冲开长矛。</p>
老卒本能闪避，不忘高呼：“有人闯城，快关城门”</p>
声音传到城楼，百户总旗立即奔出，看到城门前的队伍，高声道：“落门”</p>
不知来人身份，但卫军不会无故高喊。总之，先将人拦下，事情可随后查明。</p>
“快”</p>
朱厚照明白，一旦被拦下，偷跑计划定然落空。被“抓”回宫城，想再出来，难比登天。更重要的是，朝中直谏的奏疏必会将他烦死。</p>
“冲出去”</p>
马鞭挥动，少年天子咬着牙，不管三七二十一，坚决要冲出城门。</p>
城门卫架起长矛，取出绳索，就要绊马腿。</p>
见此情形，杨瓒的心提到嗓子眼，张永谷大用更是惊得魂飞魄散。</p>
天子坠马，那还了得</p>
“陛下”</p>
陛下？天子？</p>
刚刚跑下城楼，头顶即落惊雷。百户总旗俱惊，卫卒愣在当场。</p>
趁此时机，朱厚照猛的拉紧缰绳，骏马扬起前蹄，竟从一名卫卒的头顶飞跃过去。</p>
“好身手”伯府护卫骤然出声。</p>
“快跟上”杨瓒气得磨牙。</p>
眼见天子跑远，不说尽快跟上，停在原地叫好，算怎么回事？顾伯爷性格严谨，行事周密，说话办事少有疏漏。府内的护卫，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棒槌？</p>
眨眼间，朱厚照奔出百米。</p>
护卫纷纷策马，疾驰而出，扬起满地烟尘。</p>
杨瓒骑术不佳，自然被落在后边。</p>
百户不顾危险，飞身上前，一把拉住缰绳，焦急问道：“方才出去的是天子？”</p>
“是”</p>
杨瓒皱眉道：“快些放开，稍后有学士府家人赶来，便言天子往通州去了”</p>
说话间，马队行得更远。</p>
杨瓒顿感焦急，做势甩下马鞭。多次见到锦衣卫挥鞭，力道不行，架势却是十足。</p>
百户不知底细，大惊失色，下意识松开缰绳，倒退数步。</p>
杨瓒豁出去，夹紧马腹，拼命挥舞马鞭，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飞驰出皇城。</p>
“我的个天老爷……”</p>
百户僵在当场，惊魂未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