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姚谦，金吾卫千户。”一名骑士亮出腰牌，道，“观尔等袢袄，可是城门卫？”</p>
仔细辨认牙牌，确定不是伪造，百户和总旗放下担忧，均长舒一口气。</p>
“我等确是城门卫，下官百户吕岩，见过姚千户”</p>
闻言，姚谦面上闪过喜色。当即翻身下马，问道：“尔等可知天子往何处？”</p>
天子偷跑出京，内阁觐见两宫，联手压住消息。以“天子偶然风寒，身体不适”为名，免升殿早朝，一应朝政事务均交内阁。</p>
东华门前的动静，已引起不少人注意，私下里猜测纷纷。</p>
内阁两宫均知，消息瞒不了多久，必须早日寻回天子，否则朝中必将生乱。</p>
城门卫卒回报，天子往通州。</p>
李东阳三人不敢冒险，同厂卫分别调遣人手，派往北上的几条必经之路。</p>
“日夜兼程，必能寻到天子”</p>
金吾卫领命，往通县寻来。领队者，非是问话的姚谦，而是金吾卫佥事，庆平侯世子顾鼎。</p>
为加快行速，金吾卫都是一人三马，几同八百里快骑。</p>
问明天子方向，顾鼎立即下令，换乘马匹，尽速赶往通县。</p>
“沿途搜寻，必要追上天子”</p>
“遵令”</p>
彼时，朱厚照一行已抵达县城。</p>
“我等往定武卫办事。”</p>
城门前，卫卒查验腰牌，确认无误，一行人即被放行。</p>
通县靠近京师，谓之神京门户。城内驻有卫军，歇脚的商人也有不少。街道两旁，饭楼茶肆不缺，酒馆客栈林立。</p>
靠近城西，两座挂着红灯笼的青楼楚馆格外醒目。此刻，正门窗紧闭，不见夜间喧嚣。</p>
“陛……老爷。”杨瓒打了个磕碰，硬是改口，“时辰不早，可先到客栈歇息，明早赶路。”</p>
“也好。”</p>
朱厚照精神头不减，奈何体力有限。能撑到现在，已是相当不容易。</p>
护卫得令，立即下马，熟门熟路寻到一处客栈，唤来伙计牵马。</p>
“两间上房，一间通铺。备好热水饭食，快些。”</p>
伙计答应一声，引众人在一楼坐下。少顷送上热水，摆上几盘切好的熟肉，又端来拳头大的馒头，满满的大碗热汤。</p>
食物不算精致，却是分量充足。</p>
让伙计取来小碗瓷勺，张永舀起半碗汤，自己先用，又切下小半片馒头，几口下腹。确定没有问题，方摆好碗筷，为朱厚照盛汤。</p>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p>
推开小碗，朱厚照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就是两口。端起汤碗，吹了吹，直接往嘴里倒。</p>
护卫翘起大拇指，陛下果真有太宗皇帝之风</p>
朱厚照咧嘴，吃相更加豪迈。</p>
张永石化当场，险些皲裂。</p>
杨瓒转过头，眼不见为净。</p>
吃自己的馒头，喝自己的汤，让熊孩子豪迈去吧。出门在外，只要不出岔子，没得事事担心。像张公公这样，早晚发际线后退，脑门亮成灯泡。</p>
用过饭，朱厚照和杨瓒到上房安置。</p>
护卫包下整间通铺，却无人歇息，而是分散到客栈内外，确保天子安全。</p>
跟踪商人的护卫尚未返回，谷大用也没消息，朱厚照心再宽，也有几分没底。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冷不丁坐起身，套上外袍就往门外走。</p>
张永守在榻下，听到动静，吓了一跳。</p>
天子不歇息，这是要去哪？</p>
“陛下？”</p>
“朕去见杨先生。”</p>
朱厚照脚步不停，转个方向，几步站在杨瓒门前，举起手，想了想，没直接推开，而是敲了敲门。</p>
张永下巴坠地。</p>
天子竟然敲门？</p>
不是他大惊小怪，皇宫之内，哪里是朱厚照去不得？从小到大，压根就没有敲门的概念。</p>
听到声响，杨瓒披衣起身。</p>
刚穿上鞋，眼前就一阵发晕。摸摸额头，不像发热，倒像是低血糖。</p>
稍歇一会，强打起精神，拉开房门。</p>
“见过陛下。”</p>
“杨先生还没休息？”</p>
“……”说休息了，这位能走人吗？</p>
无奈扯扯嘴角，杨瓒侧身让开，道：“陛下，请进。”</p>
瞧见杨瓒脸色，朱厚照皱眉。</p>
“杨先生可是身体不适？”</p>
“回陛下，臣无事，只是精神有些不济。”</p>
走到桌旁，茶水已凉，不好给天子用。</p>
“奴婢取热水去。”</p>
张永先一步出言，退出上房。心中想着，瞧这情形，一时半刻，陛下怕是不会歇息，需准备些点心。不晓得客栈厨下有没有霜糖。</p>
室内，朱厚照坐到桌旁，闷声道：“朕睡不着，想和杨先生说话。”</p>
“臣洗耳恭听。”</p>
“朕，”朱厚照抓抓头，“朕想着，这次出来，的确有些莽撞。”</p>
哦？</p>
杨瓒诧异。</p>
他想过多种可能，唯一没想到，天子会突然反省。</p>
“朕也知道，偷跑出京城很不应该，可朕不得不如此。”</p>
朱厚照很没形象的趴在桌上，道：“朕想仿效父皇，做个明君。也想像太宗皇帝一样，荡平草原，创万事基业。”</p>
杨瓒没出声，也没必要出声。</p>
“朕知道，内阁不赞同朕意，杨先生也存担忧。但朕不是胡闹。朕读史书，学资治通鉴，知道困在宫城里的皇帝，都是什么样子。”</p>
“不知民生，不晓民事，一切只能听旁人之言。即使被蒙蔽，成为世人眼中的傻子，即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依旧以为万民承平，天下太平。”</p>
“朕不想做这样的皇帝，也不能做这样的皇帝。”</p>
朱厚照声音渐低，表情中有坚毅，也有迷茫。</p>
“杨先生，朕偷跑出京，不是胡闹。”</p>
“朕想亲眼看一看，皇城之外究竟是什么样。朕想知道，太宗皇帝当年是如何深入草原，剿灭北元。朕更想知道，同太宗皇帝相比，朕到底相差多远。”</p>
“结果，”朱厚照扁着嘴角，将头埋进胳膊里，很是郁闷，“朕连搭个帐篷都做不好。早知道，朕应该先学学，再出京。”</p>
杨瓒无语。</p>
看着趴在桌上，耳朵通红的天子，无奈瞬间变成无力。</p>
捏捏鼻根，忽又觉得好笑。</p>
归根到底，眼前到底是个孩子。和孩子置气，他也活回去了？</p>
“陛下，”杨瓒缓和声音，道，“陛下有为明君之志，先帝知晓，必当欣慰。”</p>
朱厚照动了动，仍没抬头。</p>
“此番陛下出京，确有不妥。但如陛下所言，非是为了胡闹，阁老知晓，当会体谅。”</p>
“果真？”</p>
“臣有八分把握。”</p>
刘健和谢迁不敢保证，李东阳听到这番话，绝对会动容。</p>
“陛下强国爱民，臣等皆看在眼中。臣相信，早晚有一日，陛下能得偿所愿，饮马草原，扫平鞑靼，中兴我朝，创不世基业。”</p>
朱厚照抬起头，看着杨瓒，道：“杨先生信朕？”</p>
“当然。”杨瓒笑道，“陛下聪慧绝伦，有百龙之智。臣确信，陛下必会为一代明主。”</p>
“杨先生莫要夸朕。”</p>
朱厚照红了耳根，表情中的兴奋却是掩饰不住。</p>
“臣实心实意。”杨瓒继续道，“然臣有几言，欲上禀陛下，望陛下莫要生怒。”</p>
“杨先生尽管说。”朱厚照坐正，道，“朕知道，杨先生是为朕好，朕绝不生气。”</p>
“谢陛下。”</p>
杨瓒站起身，肃然神情，道：“陛下志为明主，实乃万民之福。然好事多磨，陛下年方舞象，未及弱冠，正当积累磨练，实不必过于心急。”</p>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刚会走就想跑，岂会不跌跟头。</p>
塍蛇无足而飞。</p>
跬步不休，跛鳖千里。</p>
朱厚照有恒心，有毅力，何须急在一时半刻？</p>
潜心学习政务，积累经验，如同磨剑一般，十年不出，藏锋于鞘。一旦亮剑，必震慑世人，血流五步。</p>
许久，朱厚照没有出声。抿了抿嘴唇，忽然站起身，行礼道：“谢先生教我”</p>
正如杨先生所言，他虚岁方才十六，着哪门子急？小王子已过而立，将届不惑。旁的不提，就是熬，也能熬死这老小子</p>
见朱厚照听劝，杨瓒再接再厉，开始给少年天子灌输厚黑学。</p>
“陛下，您有优势，而虏贼却无。”</p>
“优势？”</p>
“银子。”杨瓒勾起嘴角，笑弯眉眼。</p>
“银子？”朱厚照面现讶色。</p>
“正是。”</p>
历史上，这项优势并不明显。现下，某蝴蝶震动翅膀，三扇两扇，豹房成了银坊，官军干起走私，宦官奉旨贪污，银子堆满承运库，自当利用起来。</p>
朱厚照起了兴趣，杨瓒梳清条理，继续给天子脚下松土。</p>
有钱，可以打造火器刀兵。</p>
有钱，可以大批募军，充斥边防。</p>
有钱，可以收买草原部落，给小王子背后捅刀。</p>
有钱，连小王子的心腹都能为己所用。</p>
“汉时，白登之围即由钱而解。”</p>
钱不是万能，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行。</p>
“鞑靼连年扰边，因由之一，即是无钱无粮。”</p>
利用强大的经济优势，对鞑靼展开封锁，必要时，甚至可以联络瓦剌。后者会不会趁势崛起，和明朝为敌，完全不是问题。</p>
有土木堡在前，朝廷对瓦剌的防备不会有半点松懈。</p>
高举“雪耻”大旗，翻脸无情，推平瓦剌，照样占据大义。</p>
混官场，脸皮要厚。做皇帝，脸皮更要厚。</p>
论起来，朱厚照奉为偶像的明太宗，堪称个中翘楚，很值得学习。</p>
在京城，多少双眼睛盯着，杨瓒未必敢畅所欲言。出城在外，便少几分估计。</p>
一个侃侃而谈，片刻不歇，一个听得认真，双目炯炯有神。</p>
可以想见，被这般松土，朱厚照会歪成什么样。想长直回去，已是传说中的神话，百分百不再可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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