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仿佛台风过境。</p>
立灯歪倒，瓷盏碎裂，奏疏散落一地。</p>
一只雕刻青龙出海的笔筒，砸落玉阶，沿着石砖，骨碌碌滚到墙角，磕出两道裂纹，方才停住。</p>
朱厚照犹不解气，抓起巴掌大的三足铜鼎，直朝盘龙柱砸去。</p>
砰的一声，铜鼎倒载，香灰洒落，瞬息腾起一片烟气。</p>
殿中宫人中官，都吓得脸色青白，噤若寒蝉。胆子小的，更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p>
谷大用北上，刘瑾接位，与张永同在御前伺候。</p>
平日里，两人互看不顺眼，得空就互别苗头，以眼交锋，出言讥讽，还曾闹到朱厚照跟前。现下，都是低着头，诚惶诚恐，装起鹌鹑。</p>
天子怒成这样，别说斗气，大气都不敢出。</p>
听到殿内动静，禁卫同样头皮发麻。明知怒火喷不到自己身上，还是禁不住后颈发凉。</p>
圣上离京数日，自皇庄折返，威严更胜往昔。以雷霆手段，处置一批六部官员，更显龙威难测。</p>
御前伺候的中官宫人，越来越猜不透天子的脾气，更不用说内廷禁卫。</p>
唯一能摸准“龙脉”的，正在北边对敌，想求援，也是鞭长莫及。</p>
这个关头，南京又开始闹腾，借孝陵遇闪电生事。奏疏送进宫中，天子大发雷霆，怒火烧起来，一时半刻恐难熄灭。</p>
照愤怒程度，不烧死一两个，绝不会干休。</p>
不可能？</p>
诏狱都快住满了。</p>
对比光禄寺和户部官员下场，没有什么不可能。</p>
不是北疆战事正急，又有阁老进言，不宜此时发配，恐旁生枝节，甭管事发前是几品官，都要戴枷上镣，流放北疆，戍守边镇，吹风饮雪，和鞑子拼刀。</p>
砰</p>
啪嚓</p>
暖阁内连传巨响，殿前巡视的禁卫互相看看，这一回，八成是那对梅瓶？</p>
宣德年间的旧物，匠人技艺精湛，价值千银。单是瓶上两幅梅图，就出自大家之手，相当了不得。</p>
说砸就砸，可见天子怒到何等地步。</p>
啪</p>
又是几声脆响，禁卫不约而同加快脚步。</p>
早点巡视完毕，早点换班。</p>
运气不好，喝凉水都能塞牙。早一班晚一班，都能避开风口，偏偏赶上寸劲，当真是倒霉。</p>
朱厚照砸得起劲，一边砸，一边想着奏疏内容，怒火更炽。</p>
孝陵落雷，同他何干？</p>
古木被劈，林木被烧，和他又有什么关系？</p>
一南一北，八竿子打不着，就能扯到他的身上？</p>
越想越气，愤气填胸，随手抓起一只砚台，用力掷在地上。</p>
残墨飞溅，染湿袍角。</p>
奏疏摊开散落，几点墨痕，恰好落于其上。</p>
“奸臣欲擅权，必先惑人主心志。人主不自觉，反信为贤，而祸乱随之。”</p>
“如秦赵高劝二世严刑肆志，唐仇士良常以奢靡娱君上，俱祸国之始”</p>
“今朝中有奸，欺君之善，逢上之好，屡进谗言，勿使亲近儒生，以知尧舜之德，前代兴亡之故。而说以严刑之道，匠人之技，何其庸哉”</p>
“天降雷霆，是以为警。”</p>
“夫天子不修仁德，亲佞远贤，疏远宗亲，不信朝臣，以赵括之流领兵，纵厂卫外戚掌权，其害深远，其祸久矣”</p>
以上还是指桑骂槐，紧接着，话锋急转，完全是指着朱厚照的鼻子，大骂昏君。尤以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史雍，言辞最为激烈。</p>
“皇上嗣位以来，天下颙然，治未己兴。”</p>
“不近贤臣大儒，而宠幸阉寺，亲近奸佞，颠覆典刑。不问法司，滥下锦衣卫，蒙冤者不知凡几。凡天下有志之士，无不嗟叹。”</p>
“太监张永谷大用刘瑾丘聚高fèng翔等蒙蔽左右。”</p>
“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国子监司业顾晣臣，兵部郎中谢丕，入弘文馆，不讲圣人之学，反以番邦蛮夷媚献御前。”</p>
“国库空虚，皇上不急于万民，修筑豹房，大发赏赐，用度奢靡，游宴无度。”</p>
“殊不知人君为天地之主，系宗庙安危，掌万民之运。”</p>
“陛下耗银巨万，秋发徭役，兴土木只为游玩。岂知小民穷檐蔀屋，谷粮难济。陛下锦衣玉食，宴饮无度，殊不知小民苦风寒雨，冻绥之弗。”</p>
“自先皇大行，圣上垂统，南水北旱，莱州九震，宣府落雹，太原大同等地接连灾异，岂非上天示警？”</p>
“今岁夏秋亢旱，北疆连震。江南稻丰之地，米价腾贵。京畿内外，盗匪充斥，岂仁君治世？”</p>
“孝陵落雷，损百年古木，焚两日不熄，实上天再警”</p>
“臣等泣血，恨不碎首玉阶，以清君侧之恶，正天子之德内阁部院，九卿之属，受先帝顾命之托，宜迎艰赴难，谏匡救之言，责无旁贷，何能借词卸责”</p>
“陛下犹不悟，臣等伏阙死诤，以为忠义激谏”</p>
“先帝托付天下，嘱望何哉？”</p>
“勤政爱民，亲贤远佞，垂统仁德，简肃持正，爱惜万民。”</p>
“圣心顾，则国朝昌盛，八方咸服，小民得仰。”</p>
“臣等伏望陛下因警知惧，侧身修德，以诏除恶，亟敕内阁部院科，通查嬖幸，屏斥奸佞，以绝祸端。”</p>
“召还北兵，抚恤临境，免起兵祸。除西厂之属，夺东厂之权，束锦衣卫之行，释放冤狱，肃清朝纲。”</p>
“今后委任大臣，务学亲贤。讲求古今，勿以蛮夷为得。”</p>
“理乱以尧舜之德，抚化外以圣人之道。”</p>
“一日三省，诏下万民，则祸乱可息，灾异可弭。”</p>
洋洋洒洒近千字，几乎将朱厚照骂得体无完肤，所行诸事，更是骂了个遍。</p>
建造豹房，是错</p>
改善膳食，是错</p>
学习海外方物，也是错</p>
南下剿匪，错</p>
北上御敌，错</p>
令厂卫抓贪，肃清地方，完全大错特错</p>
总之，凡天子所行，无论因由为何，结果为何，通通是错</p>
北边旱灾，是天子无德；南边水患，属皇上不仁。</p>
宣府冰雹，损伤稼轩，实因天子大兴土木，肆意游玩，触怒上天。</p>
莱州太原地震，更是上天示境，令天子自省改过。</p>
警示既下，皇上不能从，以致金陵狂风闪电，孝陵落雷，古木损毁。</p>
此间种种，再不可视之等闲</p>
为保社稷宗庙，陛下当诚心悔过。</p>
赶走奸佞，重新启用贤良。圣祖高皇帝的法度，不能再用。最好仿效仁宗皇帝和先皇，尊重士大夫，重用饱学之士，广纳言论，不因言获罪。</p>
还有，兵祸不可开启。</p>
正统之祸，犹在眼前。</p>
杨瓒顾晣臣之流，为官不过一载，纵然读过兵书，也是纸上谈兵。以其带兵，简直荒谬。禀奏战报恐为不实，当遣科道官重查，问以欺君之罪</p>
图穷匕见。</p>
忧国忧民是假，扫除绊脚石，意图使天子闭眼塞耳，任由摆布，方才是真</p>
弯腰拣起奏疏，朱厚照冷着表情，双手用力。</p>
撕拉声中，奏疏被撕成几片。</p>
下诏除恶？</p>
分明是逼他下罪己诏</p>
清君侧？</p>
这是要置杨先生于死地</p>
不起兵祸？</p>
强盗踹门，抢劫杀人放火，不抄家伙打回去，还要以理服人？</p>
信不信嘴没张开，早被烧房子拆梁，两刀捅死</p>
人在金陵，安居繁华之地，不见北疆惨烈，红口白牙，倒是“义正辞严”。</p>
殊不知，一句句一行行，都是狗x</p>
“朕说过的话，都当场耳旁风？一群王x蛋”</p>
终于没忍住，朱厚照爆了粗口。</p>
张永刘瑾小心瞅一眼，心依旧悬着，很是没底。</p>
照理说，怒也发了，人也骂了，最强风力是否已经过去？</p>
连爆几句粗口，扔掉奏疏，怒到极点，朱厚照反倒平静下来。</p>
遍地断玉碎瓷中，少年天子负手而立，脸凝冰霜。如史都宪当前，九成会举起龙椅，狠狠砸过去。</p>
这样颠倒黑白，无能短见之辈，砸死一个少一个</p>
“张伴伴。”</p>
“奴婢在。”</p>
“今日之事，不可传入朝中。”</p>
“是。”</p>
张永应诺，扫过殿中，动静是遮不住，但暖阁门关着，伺候的人都有谁，却是一清二楚。</p>
回头请戴义帮把手，嘴都捂住，朝中想打听，也问不出个五四三来。</p>
“刘伴伴。”</p>
“奴婢在。”</p>
“拿牌子出宫，宣牟斌觐见。”</p>
“奴婢遵旨。”</p>
刘瑾躬身，小心退出殿外。</p>
天子宣牟斌，不外乎查证抓人。</p>
从怒气估算，上疏的南京都察院和科道都要倒霉，倒大霉。</p>
日前番子回报，北边押回一个同知，姓孙名连，貌似阻碍调兵，得罪了杨御史，直接送入北镇抚司，连五军都督府都没知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