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1 / 2)

帝师 锦暖儿 0 字 2022-09-29

 李大夫的专业精神,当真值得敬佩。</p>

三观破碎,脚下不稳,依旧为杨御史诊脉,仔细换药,重新开过药方。</p>

放下笔,吹干墨迹,交给顾卿。复杂看一眼杨瓒,李大夫欲言又止。</p>

“李大夫可有话说?”</p>

“草民……”</p>

李大夫迟疑片刻,正想开口。顾卿忽然侧头,目光冷冰冰,似利箭一般,当即打了个哆嗦,到嘴边的话,重又咽了回去。</p>

“草民并无他言。只请佥宪按时服药,悉心调养,莫要劳累。”</p>

“多谢大夫,瓒必谨记。”</p>

杨瓒十分客气。</p>

危急之时,李大夫甘冒师门规矩,配制毒粉,助守军抗敌,他始终记在心里。无法就此为其请功,也是打定主意,另具一份奏疏,详述过程,回京后呈至御前。</p>

不能明着表扬,也当在御前挂号。</p>

无论如何,切实的功劳不可抹去。</p>

非是杨瓒怕事。</p>

实是以朝臣的眼光,阵前用毒,终非守正之举。</p>

哪怕边军十不存一,死伤殆尽,即使城池危如累卵,祸在旦夕,“清风峻节”的士大夫,都会高举朝笏,大声痛斥。</p>

“鬼蜮之道,奸邪行径,万不可取不可表功,实当严惩”</p>

这种情况下,光明正大请功,百分百是在害人。</p>

盏茶之后,发已半干。长指在乌丝间穿梭,以簪成髻。</p>

杨瓒单手撑颊,反握住搭在肩上的手,无声叹息。</p>

不满,不忿,都将化作无奈。</p>

正如谢丕拟就的名单,依他本意,三分之二都将划去。</p>

但能这么办吗?</p>

不能。</p>

世情如此,凭一人之力,如何撼动整个阶层?</p>

即便有天子支持,也将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p>

“四郎?”</p>

“我无事。”杨瓒侧过头,笑的有些无奈,“只是有些心烦。”</p>

“何事心烦?”</p>

“什么事啊……”</p>

指尖轻动,滑过白玉般的手背,肌理滑腻,仿佛羊脂。</p>

很难想象,这双文人似的手,指腹虎口都长着薄茧,拉弓挥剑,瞬息可夺人性命。</p>

看人,当真不能只看表面。</p>

表面?</p>

思绪微顿,杨瓒眯起双眼,脑海里迅速闪过一抹灵光,嘴角倏地勾起。</p>

或许,事情也不是那么糟糕。</p>

“四郎?”</p>

“靖之今日不巡营?”</p>

“……”这是暗示他该走人?</p>

顾卿挑眉,眼神颇有些不善。</p>

杨瓒不以为意,扣住顾卿五指,轻吻落在指尖。趁对方愣神,起身走到榻边,取来矮凳上的包袱,换上干净常服。</p>

“伤兵安置,战后诸事,都需总戎同知操劳。”</p>

金带系紧,果然宽出两指。</p>

插入匕首,佩好宝剑,收起金尺,杨瓒转过身,戴上官帽。面上依旧带笑,出口的话,让顾卿眉尾挑得更高。</p>

“下官尚有事同谢郎中商议,就此……”</p>

话没说完,直接被大手扣住后颈。</p>

下一秒,唇被堵住。</p>

所谓“公事公办”,也是要付出代价的。</p>

两炷香的时间,杨瓒走出军帐。</p>

身上披着顾卿的斗篷,脸色微有些潮红。冷风吹过,拍拍双颊,总算冷静下来。</p>

难得正经一下,效果完全超于预期。</p>

不过,美人的反应值得回味。回京以后,养好身体,不妨多来几次。</p>

至于现下,为可持续发展,还是收敛些好。</p>

一边想着,同巡营的锦衣卫擦肩而过。</p>

迎面遇上披袍擐甲,面上犹带杀气的张铭,不禁愣了一下。</p>

城外战事已歇,鞑靼非死即伤,弃甲丢盔。这位满脸杀气,身上还带着血腥味,是草原遛马去了?</p>

“张总戎。”</p>

“杨佥宪。”</p>

朱厚照有权任性,百无禁忌。监军任命三位,总兵官更多出一个。如不是顾卿坚拒,怕也要手握帅印,在营中立起第三面大纛。</p>

“张总戎行色匆匆,下属披坚执锐,所为何故?”</p>

“杨佥宪不知?”</p>

杨瓒摇头。</p>

昏倒至今,整整两日没有离开帐篷。</p>

禀报之人,都被顾卿拦在帐外。镇虏营内外变化,的确半点不知。</p>

如果出言询问,顾卿不会瞒他。</p>

但战事已歇,鞑靼额勒都被生擒,短期应无紧急军情。劳累这些时日,神经一直紧绷,难得偷闲,杨瓒才不会没事找事,自寻麻烦。</p>

“倒也不是大事。”</p>

见杨瓒不似作伪,张铭放松神情,笑道:“两支附庸别部的鞑靼部落,正在磨刀峪外。共三百壮丁,五百老幼妇孺。”</p>

“可是来袭?”</p>

“非也。”张铭道,“已遣人查明,其来是为内附。”</p>

内附?</p>

杨瓒顿感诧异。</p>

别部额勒被抓,几千部落壮汉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这个当口,留在草原的人不想着报仇,而是拖家带口前来内附?</p>

转身投靠其他部落,都比内附更合情合理。</p>

难道是计?</p>

松懈边军防备,趁机偷袭?</p>

“确已查明?”</p>

“杨佥宪,”张铭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问道,“顾同知未告诉佥宪?”</p>

“什么?”</p>

杨瓒满头雾水。</p>

“日前,顾同知领百名骑兵夺回慕田峪,后深入草原,寻到别部营地,放火烧帐,杀牛羊千头。”</p>

什么?</p>

乍听此言,杨瓒眼睛瞪大。</p>

顾同知草原放火?</p>

“顾同知走后,又有其他部落袭击,别部帐篷全被烧光,老人孩子尽数身死,妇人和牲畜都被劫掠。”</p>

“也就是说……”草原之上,再无别部?</p>

张铭点头,声音微扬。</p>

“别部不存,附庸部落也将被瓜分。鞑靼凶蛮,此时附庸未必能得到好处。一言不合,杀死首领,吞并整个部落,半点不出奇。”</p>

相比之下,明朝对降者的态度,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p>

性命无虞,还会划分出一块地盘,许部落内迁。</p>

哪日住得不舒服,大不了再偷跑回草原。带着明朝的丝绸茶叶,不愁找不到买家。</p>

“弘治八年,鞑靼部内讧,北部亦卜剌同伯颜部仇杀,战败之后,首领窜至兴和,联合阿尔秃厮部,叩边劫掠。被大同总兵官领兵杀退,逃至乌斯藏。走投无路之下,于弘治十年请求内附。朝廷准其请,划出草场,更发还缴获牛羊。”</p>

说到这里,张铭喜色渐消,眉间拧紧,现出一丝恼怒。</p>

“弘治十二年,北部首领杀边将,叛回草原。弘治十三年,叩边劫掠,被太原总兵所破,再次请内附,朝廷上下不记前仇,予以恩准”</p>

又准了?</p>

杨瓒愕然,表情中满是不可思议。</p>

张铭气急而笑。</p>

“当时,内阁六部合议,上奏天子,定下的章程。”</p>

自始至终都没人想到,该问一问阵前杀敌的边军。</p>

天子怀德,以仁治四海,用圣人之道感化蛮夷。说起来的确好听,但在现实中,多数时候却是损己利人。</p>

旨意抄送京城,下到边塞,英国公独坐整晚,不停擦拭先祖留下的佩剑,人像老了十岁。</p>

张铭看在眼里,却是毫无办法。</p>

只不过,狼性难驯,尤其是白眼狼。</p>

弘治十五年,北部再次叛逃,这一回,不只杀边关守将,更劫掠沿途村庄,杀伤两百余条人命。</p>

奔至隘口,才被边军拦截,留下十余尸体,逃回草原。</p>

那一战,领兵之人正是才方。</p>

战后请功,奏疏之上,才指挥使仅列末尾。圣旨下达后,内调营州左屯卫,被孙同知压制,郁郁不得志,终含恨而终。</p>

此次,别部附庸来投,依张铭之意,压根不该放开隘口,当全部赶回草原,生死由天。被他部吞并仇杀,省得边军再费力气。</p>

奈何蓟州是边镇重地,不是张总戎自己说得算。假使顾鼎不反对,顾卿赵榆都点头,事仍不可为。</p>

咬定牙关,将人拦住,被科道官参上一本,他倒是无妨,大不了再回北镇抚司,为天子掌管豹房。朝中的老父怕会不得安生,被有心人攻讦。</p>

世事无奈。</p>

杨瓒教导朱厚照,实在无法,必须要忍。</p>

现如今,他和张铭都面对同样的情况。</p>

凭一己之力,无法摧毁密结的大网。落入网中,唯一能做的,即是寻到薄弱处,尽力撕开一处缺口,好歹能对得起良心。</p>

说话间,两队边军行过。</p>

急着去见顾鼎,张铭没有多言,抱拳告辞。</p>

杨瓒还礼,目送张铭的背影消失在帐后,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p>

站了片刻,终迈开脚步,向医帐走去。</p>

朔风卷过,六角扑面,边塞之地又开始飘雪。</p>

路面为新雪覆盖,似铺一层薄毯。人行过,留下浅浅印痕,很快为莹白填满,再不可见。</p>

顾总戎归来,顾卿赵榆接手善后事宜,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也变得清闲。</p>

拟就名单,写好战报,无所事事。两人翻开兵书,摆开棋局,倒也自得其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