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谓的惭愧实实在在。
眼前这双小儿女是这个时代成文、不成文规则的受害者。
赵匡胤、赵光义俩兄弟得国不正,防范之心甚重,手段逐渐加码,“南人不可为相”、“官、职、差遣分离”、“机构频繁更迭”等制衡措施先后出台。
在尽废武人军权之后,财政大权一样将这种防范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北宋初期,沿晚唐、五代旧制,置使以总国计。
应四方贡赋之入、朝廷之预,通管盐铁、度支、户部,合称三司。
又称计省,位亚执政,坊间尊其使为计相。
赵光义逼死赵德昭、赵德芳、赵廷美以后,帝位已无旁落之忧,但两次北伐均以失败告终,却让一切都变了。
彼时赵宋再无北上之力,抱残守缺,禅精竭虑的经营半壁江山。
数年韬光养晦,荒废近百年的中原大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经济民生突飞猛进。
赵光义愕然发现。
三司似乎成了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什么都能管。
向来由心腹所担任的三司使独掌财权,能与政事堂分庭抗礼,隐有尾大不掉之势。
然而,素为帝王所忌的相权此时已然三分,甚至是四分。
有朝一日,三司使转任中书,天下还姓赵?
于是,三司使罢。
改置左、右计,理诸路财事。又置总计,判左、右计事。凡涉计度者,三计通议之。
换汤不换药,变相裁撤三司使,其权三分。
盐铁、度支、户部判官水涨船高,成为事实上的执行监督人。
像是动了宏观经济的阀门,商品经济陡然降速,财政收入增速也随之放缓。
可是,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特别是那种标榜正统和天下太平的脸面工程。
譬如资圣阁。
譬如开宝寺。
靡费巨万,即便建成以后,士大夫阶层都不愿奉诗唱和。
无他,实乃巴蜀血汗所铸。
赵光义不是昏君,自认为中原百姓苦难深重,不宜过多承担额外摊派。但巴蜀百姓独善其身,出钱出力出物,天经地义。从而不计后果的巧立名目,导致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这就是丁谓惭愧缘由,若非担心江南乱起,倒霉的会是江南百姓。
不仅如此,三司这种要害部门频繁的机构人事变动,还让地方无所适从。
掌管绝户资产的盐铁司兵案抱着不做不错的心态,任地方施为,只负责收钱、画押、造册。
刘纬兄妹的处置方案,就这样火速出炉。
未曾考虑刘安余荫,也没说明里正之役如何处置。
这恰恰是刘纬最担心的地方,惟恐县村勾结,上下其手,人财两没。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献投。
丁谓、焦守节体量公事,本就有代天巡狩之意,察访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虽说夷陵不在峡路治内,但始置于咸平二年的荆湖南、北路转运使,正是为了彻底平定蜀乱。
后方弊症丛生,遑论前沿?
“小郎君不是还有个叔父吗?”焦守节心直口快。
“叔父随雷大官人转战益州,不幸没于阵中。”刘纬再度泪目。
“原来是一家人。”焦守节自带招厌体质,没大没小的拍了拍丁谓肩膀,“此乃三司户部家事,丁博士多费心。”
刘纬嘴里的雷大官人即雷有终,在平定李顺之后,迁三司户部使、知审刑院,是丁谓正儿八经的主官。
“小郎君连夜赶来,可是安置有所不公?”丁谓下意识的想把小事化无。
“乡邻待童子兄妹很好,家母丧事也是耆长在操持,刘家无以为报,还有七十亩水田,想献给县里……”刘纬一语惊人的同时,飞快盘算着,‘若真是历史上有名的鹤相,或许能少走点弯路’。
“不妥!”丁谓果断拒绝,看了焦守节一眼,两人心里同时生起一个念头,孩子身后有人指点。
“官人可是担心有损朝廷体面?”刘纬动之以情,“童子和妹妹太过年幼,无力负担里正之役,守着家业酿怀璧之祸?”
“朝廷自有规制,里正因故不能履职者,由上三户依次替补。小郎君大可不必星夜兼程,朗朗乾坤,并无法外之地。”丁谓已然忘了对话者只有七岁,打起官腔。
“童子不想入他户寄养,更不想跟妹妹分开。官人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刘纬看清丁谓那双微微上挑的斜眼后,反而没了顾及。
同属神童,应有共鸣。
“田地献投?如何生活?官给口粮?为奴为婢?妹妹将来怎么嫁人?”天色渐亮,丁谓看清孩子稚嫩的脸庞之后,心头忽然一软,重又和颜悦色道,“滞留夷陵的蜀地孤寡应该不少,择一良善妇人照顾你兄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