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日惊魂(1 / 2)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马翰试着挪动膝盖,但跪下容易、站起难。

“嗯?”

不仅卫绍钦冷哼,一众使臣勋贵也发出无声诘难。

马翰真就不敢再动,以前有刘纬出主意、壮胆,他愿意做孤臣,现在除了胆大,什么底气都没了,又一屁股乱账,再无勇气自绝于同僚。

“还跪着?”张景宗自后殿出,和蔼笑道,“请马指挥赴后殿觐见。”

马翰又惊又喜,急趋入内。

赵恒已将情怀收起:“刘卿举目无亲,马卿既与刘卿互为忘年之交,就去看着点,朕稍后遣使治丧。”

马翰感激涕零:“谢陛下恩典。”

赵恒又道:“归葬一事,朕自有安排,既然刘卿执意陪伴周王左右,岂有不成全之理?”

马翰“噗通”一声跪倒,膝下青砖一分为二,语无伦次的贴地呜咽:“臣……不……不敢,臣不知此事……”

“抬起头来。”赵恒忽然一扬手中奏疏,“此疏无封,卿没看过?”

马翰一脸仓惶:“臣敢死!不敢逾礼……”

“起来吧,卿须记住今日所言。”赵恒将奏疏投入香炉,付之一炬,“转告刘卿遗属,官给丧事,七尽之后,灵柩暂驻汴阳禅惠寺。”

马翰浑浑噩噩的出崇政殿,走了十来步,才又回魂似的转身:“请张锐、魏能、杨延朗、张延禧、李怀岊、白守素入后殿觐见。”

都以为这是在恶心人,唾弃之余,无不感慨小人运道无双。

马翰却毫无优越感,满腹忧愁。刘纬单独给他留了十封信,每年一封,由素娘转交。谁知道里面是什么?若跟奏疏有关,真不如付之一炬。

马翰心急火燎的经刘宅北院后门直入罩房,眼泪流到一半,得知刘纬死而未僵,差点气晕过去:“你们这样胡来,会连累我死无葬身之地!”

杨信威瞒谁都不敢瞒马翰、戴朝宗、石康孙,因为刘纬后手全在这三人身上,也是刘娇、刘慈健康成人倚仗,最少二十年无忧。

杨信威慌而不乱:“郎君再三交待过,不入殓不向马指挥报丧,才想等等看。应为木僵之症,鼻息不通,瞳孔无变……”

“木僵之症?”马翰单膝跪地,一边检索一边问,“蛊毒是什么样?”

“我不清楚。”杨信威实话实说,“但郎君最后一次晕厥前,曾被惟净法师扎醒过。”

“没见过?那不就是厌事多方、罕能详悉?”马翰心乱如麻,“还能挺多久?”

“心跳几无,撑不过今夜。”杨信威再度落泪,“所以不敢让娇娇、宋公知道。”

马翰痛定思痛,默默按下内侍护丧一事,一边命亲随去请惟净,一边快马加鞭,于东华门外隔空招呼约栏官,并在待漏院找了间空房,请卫绍钦出宫来见。

卫绍钦先遣小黄门出宫责骂,遭扣押之后,才怒气冲冲的携杖亲至。

马翰硬挨一杖,将刘宅见闻一股脑的倒了个干净,赵恒口谕也没隐瞒。

两人心思相近,不约而同的想到京师疫情,与刘纬患病时间大致相近。

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特别是涉及天文、蛊毒、厌胜等阴私,主谋斩而不赦,其严重程度甚至超过十恶之不道、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卫绍钦遣人入内禀告之际,不计前嫌告诫:“多事之秋,不要胡来,陛下心情欠佳。”

马翰联想力丰富,很快就触类旁通:“一介粪头,敢收某的钱,你们等着……”

卫绍钦正在发作,去接惟净的马翰亲信却空手而归,并带回另一惊人消息,施护也已病入盲膏。

卫绍钦惊恐交加,担心是疫情扩散。

因为今昨两日,赵恒均命内臣赴京师诸坊赐药,以稳人心。若疫情因此入宫,后果不堪设想。

卫绍钦再次遣人入内通禀,并严令皇城各门非必要人事、许出不许进,又传讯赐药内臣今日不得回宫。

赵恒也很上心,命内城巡检钤辖邓永迁携医官四人奔赴刘宅,探疾、详究两不误,护丧内侍则在他坊引而不发。

邓永迁总管内城治安,比卫绍钦更清楚市井纠纷,不仅再次遣人去召惟净,还在与马翰并驾齐驱的路上,将施护病因娓娓道来。

石保兴归葬洛阳之前,恰逢刘纬病重。

郑守均为防万一,命持正前往慈恩寺同石庆孙交涉,想要立契证明钱财去向。

石庆孙一口咬定那是石刘两家的正常账目往来,完全不清楚传法院与刘纬之间的协定。

石康孙的口风则完全相反,承认镇安坊石家库房前前后后共入钱财一万五千贯,均是传法院以刘纬名义入库,七千贯用来清欠,八千贯是刘纬暂时存放。如果传法院征得刘纬同意,哪怕只是书面意思,都能一文不折的取回八千贯。

两兄弟因此大打出手,直至胡氏晕倒在石保兴灵柩前。

石庆孙、石贻孙于次日清晨扶棺洛阳,胡氏惟恐兄弟三人路上再闹,劝石康孙晚两日再走。

……

赴刘宅吊唁的来宾突然一阵骚动,邓永迁携医官亲至是什么意思?人还没死?

邓永迁可以不在乎别人想法,却不能不向宋太初解释,半真半假道:“陛下口谕,从刘纬遗表所请,七尽之后,其灵柩暂驻汴阳禅惠寺,下官特来确认病因。”

宋太初摇摇欲坠:“你说什么?”

因李沆已赴崇政殿请对,邓永迁没法把话说的太明白:“请尚书一定保重身体,史无前例,可能会有波折。”

宋太初老泪纵横:“邓钤辖辛苦。”

杨信威以罩房狭窄为由,请医官院医官在前院待茶。

邓永迁没往心里去,反朝行将就木的刘纬一揖,既是死者为大,也为昙花一现。

无论刘纬心想事成与否,赵恒愿意一试,夷陵刘家就已能在京师立足。孩子小没关系,天子也是少年。

两名太医局医官礼毕才开始检视,更像是对待死者,而不是对待病人,并拔掉绢塞,通过按压等手段加速污秽排出。

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医官意见相同,确为木僵之症,绝非瘟疫、蛊毒等恶疾。

两医官均擅施针,让人绝望的同时,又给了一丝安慰:木僵之症将死时,多有回光返照之相,有的能睁眼,有的手指能动,有的还能哆哆嗦嗦交代两句遗言。但需以针激发,也有可能出意外。

刘纬全身布满银针,仍然纹丝不动。

医官对视一眼,又将四根尺许银针缓缓深入胸腹。

刘纬突然猛颤。

邓永迁等人就是一喜。

医官却是一边拔针,一边泼冷水:“这是最坏的结果,奉礼郎的意识应该一直都在,但无法自主,听觉肯定完好,请家属进来说两句,没时间了。”

马翰、邓永迁深深一揖,退至罩房外,哭声大作。

素娘跌跌撞撞的抱着刘娇跪在床前:“哥哥去侍奉爹爹、娘亲,有什么话要说吗?”

刘娇不断挣扎前扑:“我要跟哥哥走……”

戴王氏抱刘慈跟在后面:“带娇娇出去,莫要伤了身子。”

宋太初则坐在罩房外纹丝不动,老泪纵横:“见什么见?黄泉下的日子长着呢。”

余下一一告别……

云色越发沉重,天边隐有雷鸣。

马翰泪目,既伤心,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