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那群土司兵的营地四周,忽然间就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蹄声,虽然不算震天撼地,但上百匹战马同时奔驰的动静,也足以使得他们心胆俱震。而当这群土司兵循声望向了声音最大,最整齐的一个方向的时候,只见黑暗中忽然飘来了许多金黄色的光点。然后,就见一名大西军的哨骑穿过黑幕,策马缓缓的靠近,而他的身后,以及四周,都渐渐出现了更多骑马军士的身影。有些奇怪的是,川黔土司素来以“悍勇善战”着称,居然会如此不小心,既明目张胆于荒野平地扎营,又没有在外围设置哨骑,机关,就好像是故意让大西军找来的一样。要知道,张虎占据了那个荒村之后,可是严格按照军法规定,设置的斥候,岗哨,机关障碍,说是里三层,外三层都不过分。这虽然与“秦国主”孙可望就在村中有关,但更多的是:这本来就是军中的扎营规范。换言之,军事文明发展到了这个时候,所谓的“军人”早已经职业化,在三日一小操,五日一大练的基础上,士兵的纪律性和士气,都远不是之前的时代可比。与此同时,所有的军事活动,无论是行军,进攻,防守,扎营都已经形成了规范,需要各兵种之间的相互配合才能完成。而川黔土司兵,为了争夺资源,大小战争常年不断,现如今明清鼎革,处境更是艰难,虽然说行军打仗没有那些经过长期训练的正规军这般规范,但也不可能这般松懈啊!这一点,不仅张虎心有疑惑,便是孙可望,也感觉很奇怪。不过,还没来得及消化完原主记忆的孙可望,大半夜没有休息,反而一身甲胄披在身上,在马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经疲惫不堪了,几乎是凭着体力强行撑着,勉强保持身形坐在马上。所以,一时间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反正,以骑对步,四倍兵力,铁桶合围,优势在我,有什么好怕的?而此时,营地里的土司兵早已经全都出动,手持各式冷兵器严阵以待,反应之快,阵型之严整,一看便是百战之兵,和之前毫不设防的样子,俨然是天差地别。不过,他们看着来到了百步之内,便不再逼近的大西军,一个个胆气十足,非但不害怕,反而露出了好奇之色,似乎是有什么依仗一般。就在双方短暂对峙,荒野之中只剩下营帐之内,女人此起彼伏的啼哭声的时候,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忽然从最中心的那个营帐中传了出来。然后,便见一个上身穿着绣花绸衣,外面又披了一件棕黄色的皮毛大氅,大摇大摆走出来的男子。荒野之中,寒风呼啸,灯火摇曳,孙可望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看到对方身形高大,体格极壮,空气还隐约弥漫着一丝酒气。微微一怔后,孙可望侧目看了眼张虎,后者此时披坚执锐,目色坚毅,随即颔首,两腿一夹便策马上前,高声呼道:“来者何人?”原本,在某位战场初哥的想象中,既然敌人已经被包围,在我强敌弱的情况下,应当便是对方仗着手中的人质,开始和大西军谈条件,恳求宽恕。然后,英明神武,宽宏大量的大明秦王孙可望,慷慨大义,不计前嫌,一番交心长谈便安抚好了地方土司,不仅安全救回了世子孙征淇,还解救了沦落为奴的百姓,可谓“一举三得”。只是,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那个穿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皮毛做成的棕黄色大氅的高大男子,居然直接推开了手下士兵围成的防御阵型,径直朝着孙可望的方向跑了过来,然后在张虎的马下轰然跪下,俯首叩头道:“真州冉氏六子,冉珍,拜见大明秦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此时此刻,一身疲惫,心中还在盘算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在不经意间露出王霸之气的孙可望登时便是目瞪口呆。这是在搞什么啊?这是什么情况啊?难不成还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因为冉氏乃是真州四大土司家族之一,虽说真州司已经在播州之乱后因为带路之功,改土归流了。但实际上,这个地区原本的四大土司家族,依旧是根深蒂固,手眼通天。明末以来,随着各地叛乱不断,中央权威瓦解,各地的土司实际上又成了不受朝廷约束,各自独立的小王国。而此时,不止是孙可望,便是在云南和无数大小土司交过手的张虎和众将士,也是一时惊愕,疑惑不解。“这么说,冉卿这是一心报国,冒死防清,以至于和世子产生了误会?”孙可望看着冉珍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微微挑眉,勉力笑道。一番交谈之后,孙可望已经大致了解了情况。说到底,孙征淇还是太年轻,遇上这种口齿伶俐,诡计多端的土司头目,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被套完出来了。这孩子,勇气是有的,良心也是有的,可凭着一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热血,在这个乱世,是做不成事情的。虽说川黔土司兵悍勇善战,但若是披坚执锐,策马对抗,哪里会被抓为人质?可是这孩子居然直接下马对峙,那不是直接白送了吗?“殿下,臣是大明的子民,世受君恩,守土抗清乃是臣的职责所在!”冉珍拱手抱拳,侃侃而谈,俨然就是早有准备:“真州自古民风淳朴,冉家子弟皆是忠良死节之辈,如今国破家亡,时局混乱,我等哪敢松懈,轻信任何人?实在是担心有歹人冒充世子胡作非为,欲行不轨,更害怕那是清军奸细,故才出此下策,以防万一。故此,当臣知晓世子乃是真的世子之后,便选择在此视野开阔之地扎营,以便大军寻来。非是臣不敬殿下,乃是臣从未见过殿下天容,更不晓得殿下来了此地,一时惊骇欲死,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厮应该是念过书的,而且常年和地方官府的那些读书人打交道,不然不会一说起话来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文绉绉的。在张虎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冉珍继续娓娓道来:“但臣转念一想,臣收留难民,提防清兵,所作所为虽然鲁莽幼稚,可皆是为国为民,殿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必然是会给臣一个公正处理的。”孙可望当然不信他嘴里说出的任何一句话的,但是时局如此,就算知道对方违抗朝廷禁令,私下劫掠人口,也只能是稍作警告。这倒不是孙可望这个现代人的某些幼稚病又犯了,学了些历史的皮毛,便要学着搞什么统一战线,总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为不见血就能解决问题。而是川南各大土司的力量实在是太强了,石砫,酉阳两大土司及其周边几个小土司,下辖的人口便有十几二十万,而且都有劫掠流民百姓为奴的行为——这些地区还盛行着落后的领主农奴制。在这样的背景下,大西军暂时还不可能腾出手来处理他们,遇事真的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安抚为主。毕竟,你今天敢因为对方劫掠人口处理其中一个,明天这些人为了自保,哪一个直接投清去了都不稀奇。其实就是原来的历史上,清廷占领西南三省之后,此处的土司也是叛乱不断,清廷花了许多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些地区的叛乱给镇压下去。足见其实力之强!“冉卿辛苦了,孤明白冉卿的忠心。”孙可望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张虎,笑道。他丝毫没有拆台的意思,但是他也没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对方。不然,秦国主的威望何在?而且,作为一个现代人,孙可望表面上威风凛凛,毫不在意那些百姓,其实心里对于生命,对于人的尊严,是有着一种潜意识里的尊重的。或许这在不久的将来,这种近乎本能的人文关怀会消失,但至少现在,他们还能驱使孙可望做出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事情来。“不过,冉卿也是知道的,孤是明白冉卿煞费苦心保护流民。可是那些大头兵,他们不了解啊,如果孤不做些什么,以儆效尤,恐怕难以服众吧!”“臣明白,罪魁祸首臣已经处死了,尸首还在营地之中。若是众将士们想看,臣这就让人抬出来。”冉珍再次拱手抱拳,弓着腰微微笑道。很显然,这厮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而且本性猖狂,心思缜密,绝不吃亏。所以表面上唯唯诺诺,实际上根本不怕什么所谓的大西军。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不敢伤害孙征淇,为什么一到阵前便直接跪下,为什么如此巧舌如簧,一开口还是忠良死节的原因了。他知道,如果硬拼,自己必死无疑,可只要处理得当,把黑的说成白的,依仗着家族的地方的力量,便还有一线生机,现在更是拿出了替死鬼。“是吗?”孙可望心中一惊,他本来是想抓个人来打一个五十军棍,来个下马威以示警告的,可如今这种情况,属实是出乎他的预料。“那冉卿带孤去看看,孤也想知道,是谁如此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