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孙征淇和李来亨,其实立场还是不一样的,和刘体纯,袁宗第,郝摇旗这些大顺军老将的立场更是大相径庭。孙征淇脑子里只有父亲交代的任务和他所以为的抗清大业,至于这帮人出兵之后会怎么样,是死是活,则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这倒不是孙征淇天性凉薄,心肠歹毒,而是他以为,只要去抗清,就是光明的,就不会有问题,大家都在做正义的事情,怎么可能会错呢?而且,他还没有那么丰富的军事经验,根本不清楚数万军民一起出征所需的巨大消耗,更不清楚夔东对于大顺军余部而言,意味着什么!而李来亨除了抗清以外,还要考虑如何团结大顺军余部,如何带着这些人发展壮大。对于他来说,抗清重要,可是大顺军一样重要,两者对他来说都是无法舍弃的。可若是贸然出兵,一旦出现了什么意外,这支残军恐怕就再也支撑不住了。这是他心中最大的顾虑。因为,这已经是大顺军最后的力量了,而夔东则是大顺军最后的根据地了,必须在保护好这两者的前提下,才能去抗清。所以,在出兵的问题上,李来亨虽然表了态,也希望出兵,这样他也能借机重整大顺军,确立自己的领导地位,但是并没有孙征淇想象中的那么积极。至于其他将领,对此事,其实并不那么热衷,除了对于孙可望和永历朝廷的不信任以外,还有一点便是王关兴就在长江南面,要是对方不去,而己方的主力去了湖南,到时再回来,这个家就不一定还是自己的了!其实也正是因为大家的利益总是不同,所以许多事情谈来谈去都是不会有结果的,除非有一个威望足够的人出来拍板,把事情给定下来了。这倒不是什么个人的勇武在起作用,而且这个威望足够的人,必然是已经对了很多次的,所以说,大家相信的并不是这件事本身可不可行,而是相信这个人还能带着大家赢!又或者是,这个人的身份地位足够高,在这个时代,便是正确,无可置疑的正确!就在孙征淇心中五味杂陈,脑中乱成一团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袁宗第忽然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看了李来亨一眼,然后又扭头环视了一圈,冷哼道:“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都不想得罪人,那就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吧!”说罢,平日里不喜言语的袁宗第径直看向了孙征淇,一点也不客气地说道:“世子,你现在是这么说,可等我们到了湖南之后,恐怕就不一样了吧?让我们去攻岳阳,直接面对清军主力,这是什么心思,恐怕也不用我多说了吧。两千人马的装备?就凭这个就想让我们兄弟去卖命?不可能!”“老袁!”袁宗第话音刚落,一向稳重的刘体纯也站了起来,连忙朝着李来亨和孙征淇两人拱手陪笑:“世子,来亨,老袁这个人说话直,你们不要介意啊!”袁宗第打仗可以,但是为人处世,就不得门道了,性子又冲,说话又直,不熟悉他的人很难和他相处。而刘体纯的性子则是截然相反,凭借着这几年在夔东圆滑妥当的表现,已经积累了极高的威望。而他对孙可望和永历朝廷,都是不信任的,所以对这件事也并不积极,但是也没有很大的抵触。换句话说,刘体纯想要抗清,但是又没有把握,担心自己苦心经营了那么多年的夔东基地毁于一旦。所以他心里也没有注意,而且极其矛盾。因为他也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才是对的,唯一明确的希望就是保住这支军队,这块土地。而这,其实才是身处时代的人,最常见的状态,并不是谁都能接触到那么多信息,进而做出正确的选择的。所以,眼见袁宗第已经把话给挑明了,他也不得不站出来,代表自己这一方说话。“世子,其实我们也不是不信你,而是还需要再慎重地考虑考虑,毕竟打仗不是儿戏,要粮草,要兵丁,还要装备补充......我们大顺军就剩这些人了,死一个就少一个,这些可都是我的兄弟,你说我怎么忍心?”此话一出,孙征淇一时更是无言以对,他既不能说对方说得对,也不能说不是,那叫一个如鲠在喉,如芒刺背啊!其实,这个时候,孙征淇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原本的美好期望和现在的实际状况,如此巨大的落差让他这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一时间根本就是难以接受。特别是,他刚刚还那么老实的,一条条地解释了,可这些人还是误会了他!“刘将军,我知道,但......”孙征淇一脸难堪,最终还是勉强回答,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袁宗第那暴脾气给硬生生地打断了:“你知道什么?死的又不是你的人,又不是你的兄弟,你知道什么?”其实袁宗第也不是故意要刁难他,只不过心中憋着一股气,一股窝囊气,此时孙征淇不过是不幸被当成了靶子而已。但是,孙征淇原本都已经打算留在这里作人质,和大顺军同生共死了,结果却被这样误会,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他这种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哪里能忍得了?现在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镇得住他,结果忍一时,越忍越气,最终忍无可忍。只听“砰”的一声,孙征淇一拳锤在了长桌之上,大声吼道:“我孙征淇生是人杰,死为鬼雄,便是此战死了又如何?”然后又转身看向李来亨,怒目圆睁,斩钉截铁道:“李将军,匡扶天下,驱除鞑虏,便是此时,若是将军敢战,孙征淇愿为先锋,要死,也是秦王孙可望的儿子第一个死,还轮不到其他人来丢-人-现-眼!”“说得好!”就在帅府之内一时骇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外又突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喝彩声。众将闻声,纷纷扭头看去,随即齐刷刷站了起来,眼中便都只剩下了惊讶——高皇后一身戎装,身后更是跟着十几个女兵,一手叉腰,一手扶着腰刀走了进来。李来亨见高桂英居然来了,当即让出了主位,其他诸将更是噤若寒蝉,直直看着高桂英昂首挺胸走进来,然后端坐在主位之上,没有一个人敢落座。而高桂英也难得摆了一次架子,环视一圈,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才说道:“先帝仙逝之后,吾好久没穿上战甲了。今日听闻大军即将出征湖南,所以才披上战甲,来此请战!”“皇后!”众将闻言,直接齐刷刷地跪下,拱手抱拳以对。高桂英作为永昌皇帝李自成的遗孀,可以说是整个夔东大顺军余部中最德高望重,也是每一个将领都得给面子的人。只不过,高桂英性子软,李自成死后,便不再过问政事,军事,所以在军中的存在感不高,但她的身份就摆在这里,又有李来亨誓死效忠,所以说话的分量,自然还是在的。退一步说,就算刘体纯,袁宗第,郝摇旗这些人不认,他们能保证手下的将领不认人家高皇后?若是因此闹了一番,保不齐整个队伍的人心就散了。所以,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这三位主事的将领也得卖面子给高桂英!这一点,高桂英自然是想到了,不然她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诸位将军,平身吧。”高桂英微微挑眉,一面高声说道,一面抬手一挡,阻止了想要开口说话的李来亨,然后才站起身来,说道:“吾明白诸位将军的担心,时局艰难至此,抗清举步维艰,我数万大军困于此荒山一角,民敝马乏,确实难以一战。可难道大家忘记了吗?忘了先帝,忘了兄弟姊妹,忘了百姓们了吗?”高桂英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众将,又继续说道:“吾能理解大家的担心。可若是因为这些担心,便失了胆气,咱们这数万大军,还不如现在就散了呢!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就算什么都没有了,也得有一腔热血,也得有一身腰胆,也不能做缩头乌龟啊!此时若是不战,何时战?此时若是不能战,何时能战?此时若是不敢战,何时又敢战?”众将依旧无言,面面相觑,心虚不已!这个时候,其实已经不是所谓的理性占上风了,而是立场问题。所谓军事已经上升到了政治,站队成了关键!或者说,出兵和不出兵,其实本来就不是对与错的区别,而是选择的问题。是选择一直苟着,还是选择再冒一次险?苟着,无所谓对错,至少暂时可以保存有生力量,但大家都知道,这是没有出路的,终究难逃被剿灭的结局。可是冒险就很难说了,对了大顺军从获新生,错了大顺军就此泯灭!“吾希望诸位将军可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若是大西军败了,咱们也必败无疑。只有大西军胜了,咱们才有机会。与其在这一隅之地苟且偷生,不如好好谋划,拼它一拼!诸位可是明白?”高桂英又继续说道。众将一时默然,再度无言,只能垂头看地。“如果谁不愿意去,谁没了胆气,我李来亨给他发路费,让他离开。便是死,我李来亨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这样的懦夫不配和我一起死!”李来亨当即起身,出言襄助。其余众将见状,也有几人当即起身,表示毫不惧死。如此一来,局势便是瞬间逆转,迫于形势,其他诸将也只好起身表示自己也一样!而刚刚一时忍耐不住,发怒之后,心中便后悔不已的孙征淇看到这一幕,也才稍稍缓了一口气,看来自己也不是太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