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抛洒而下,战场东边的湖面上,波光粼粼。遍地残骸的武昌战场之上,两军将士正严阵以待。昨日混战过后,殿前军阵前虽然经过了简单的清理,但残破的盾车,盔甲,刀枪断箭和战旗,以及无数半埋进红色泥土之中的残肢断臂,都在提醒着士兵们战局的惨烈。经过昨日一战,孙可望和岳乐基本上都摸清楚了对方的底细。从前一日两军的伤亡来看,若是真的直接硬碰硬,就这样打起来,双方的这几万精锐恐怕打不了多久,决战一日就能结束了。这是平原野地,清军始终占着骑兵优势,就算是作为防御的一方,这样的伤亡对于殿前军来说也并不奇怪。但若是直接硬拼,基本上就等于是同归于尽了。无论是孙可望还是岳乐,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清军有包衣兵做肉盾消耗殿前军的火力,殿前军同样有新拉上阵的数万辅兵,只要下发武器和战甲,这些吃饱喝足,又接受过半个月简单训练的精壮民夫同样可以消耗不少清军甲兵。岳乐抬头看向殿前军军阵的左翼,昨日被打得一片混乱的阵线已经完全恢复,对面的士气依旧强盛,阵前还是大小各式的火炮,后面是一个个方阵,依旧是长枪加上火枪的配置,大阵两翼都有骑兵压阵。但自己这边的盾车却不如昨日那么充足了。周围的树木早就已经被砍光,制造这些盾车所需的木:材和铁料全都是兴国州,通山,甚至是江西那边运来的,强征来的民夫累死了一大半,才勉强打造了不到三千辆盾车。昨日进攻孙可望大军左翼的伤亡也让岳乐十分震惊,想要直接进攻,打断对面明军的战线,进而寻求突破的方略已经不适用了。那样强攻的话,谁先崩溃还说不定呢。岳乐和清军高层一番商议过后,决定把战略重心放在孙可望身上,但讨论来讨论去,最终还是要先打一场硬仗,引诱孙可望行动。毕竟,孙可望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带着中军移动,清军必须取得进展,迫使孙可望采取救援行动,才有机会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和冲击力,直捣黄龙,擒杀孙可望。为了这个,岳乐还将军中最精锐的巴牙喇挑选出了七百余骑,把他们集合成军,作为最终决胜的关键力量。岳乐现在的兵马还算充足,除了八千预备役和这七百余精锐巴牙喇之外,今日他便会将新汉八旗,绿营精锐,以及八旗主力逐步投入战场,不过攻击的核心区域转为了右翼。殿前军中路十分稳固,左翼靠湖,战场宽度不够,不利于骑兵发挥,反而是会使得明军的火器杀伤力会大大增加。而右翼战场则十分辽阔,明军的阵线也没有左翼那么密集牢固,岳乐希望能在这个地方击溃明军的阵线。战场的另一边,殿前军大阵右翼,密密麻麻的方阵之中,“陆”字大旗随着湖面吹来的东北风飘扬起来,十分显眼。昨日的大战,大军左翼方阵损失惨重,原本留在第一重方阵后方的两个千总部预备役今日都直接补充了进去,陆长川的这个千总部也被调来填充阵线了。孙可望也意识到了局势的严峻,把原本作为留在武昌城外的预备役兵马全部都调到了军阵之中,以防大军在必要的时候缺乏支援。“我刚刚看到冯双礼和马进忠的那两个混编营都调来了,看来今天是要拼命了。”赵奎对着旁边的陆长川说道,昨日那一战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过程,但是听说打得十分惨烈,仅仅是战死就有近两千战兵。陆长川面色平静,淡淡道:“打早一点好,反正迟早都是咱们赢,当初在辰州,在新墙河,在岳阳咱们都能赢,更何况是现在?”“我也希望咱们能赢,杀光这些狗鞑子,就是这次晋王不在,咱们最能打的兵少了小一半......”醴陵城外的一战,赵奎已经杀够了为兄弟报仇的鞑子,死里求生又升了官之后,他就变得有点惜命了。而且,牛国章的遗孀一个多月前还托人写了信带来,说是让他打完这场仗就退伍回岳阳,给他说门亲事,姑娘都找好了,这让赵奎不再像以前一样,只觉得自己烂命一条。所以心里颇有些担心最后会死到自己身上。“战场之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这条命能到什么时候,由不得咱们。”陆长川一看看穿了对方的想法,有些不满地哼道。“而且就算没有晋王又能怎么样?咱们殿前军的实力也是今非昔比了,岳乐那个狗鞑子能打得过国主?”他打了那么多年仗,早就看透这些东西。这段时间他也看出了赵奎和以往的不同,只是两人的关系摆在那里,他也不好说什么。“陆千总说得对,这些事情用不着瞎操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赵奎听出了陆长川的不爽,他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在大军中格格不入,大部分人对孙可望是绝对信任的,昨日击退清军之后,全军的士气更盛了,他作为军法官是知道的。军号声响起,各个方阵都开始了整队,唐大升跺着脚,用余光看着弟弟的旗枪,军官呼喊整队对齐的声音不绝于耳,前排的火枪兵将手中的火绳枪从地上提起,长枪兵和刀盾手则拿起了各自对应的武器。陆长川的千总部在军号战鼓声中迅速完成了应旗和整队,各级军官开始一级级往下检查,确保没有意外会发生。“二升,一会打起来的时候小心点。”唐大升看到自家弟弟走到面前,小声道:“千万不要和之前一样只顾着拼命,咱们兄弟俩都要活下去。”“肃静!”唐二升厉声警告道,然后并没有理会唐大升,就继续往下走了。和赵奎不一样,上次死里求生之后,唐二升的性情变得更加坚毅,更是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陆长川这个军中数一数二的兵王一直看重他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不过是喜欢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罢了。唐大升吃了瘪,也不再说话了,双手紧紧握着长枪,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这时,殿前军大阵的右翼,忽然跑出了数十匹装备精良的战马,策马行在最前面的那人穿着一身鎏金的战甲,气宇轩昂。孙可望身后的一人手执“殿前军”的军旗,一人手持“摄政王”王旗,一行人马从阵前往东缓缓行去,所经之处,军阵中的士兵无不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等到孙可望行到大阵右翼和中军交接处的时候,军阵之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万岁”,随即便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呼,平野之上顿时回荡着“万岁,万岁,万岁”的声音。岳乐和一众满清将领都被这个声音吸引了目光,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小声嘀咕道:“那不是孙可望的认旗......万岁?”“王爷,那人就是孙可望!”李本深抬手指着数里之外的孙可望一行人马说道。“真的是孙可望?”岳乐和一众满人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再次看向那两面大旗下身穿鎏金战甲的孙可望时,眼神都有些复杂。清廷是清楚孙可望的野心的,更知道孙李之间的矛盾,甚至连“孙可望册封秦王”时闹的笑话都一清二楚。这个时候,三军齐呼对着孙可望“万岁”,便让人匪夷所思了。难道孙可望不装了,还有这种好事?孙可望并没有制止“万岁”的呼嚎声,这也不是他策划的,这纯粹就是军中士兵的自发行为。在潮水般的欢呼中,他顺着阵线策马奔驰而过,身前数万大军的士气都为之一振。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花了近三年时间打造的强军,这支军队的背后是近千万的西南百姓,是一个高效的行政体系,是无数变革之后的半近代化工坊,是无数不愿割辫子做奴才的华夏儿女们。只要打败面前的敌人,作为东亚文明主体的华夏,就极有可能走上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一个新的时代也极有可能将会到来,甚至世界历史的走向都会为之改变。回到望台之后,孙可望遥望满清大军。清军军阵也是黑压压一片,八旗各旗的旗号军服颜色分明很容易便能知道岳乐的军事部署。但清军强大的机动性使得这样的信息作用极其有限。孙可望看了一会,扭头看向了身边的白文选,道:“岳乐现在把重兵放在中路偏右,极有可能是要主攻我们的右翼。昨日他们在左翼吃了瘪,今日又那么明显的布置,应该是要扰乱咱们的判断。不过,清军的骑兵机动优势很大,随时可以转变主攻的方向,这是咱们一定要小心的。”从哨骑侦察到的消息来看,岳乐选择了将重兵集结在西侧,其中除了实力强劲的正白旗和正黄旗之外,还有新旧汉八旗的火枪兵,前后两阵估计有一万六千多甲兵,相对应的步战包衣兵和肉盾包衣也绝对不会少,就算剔除充当肉盾的包衣兵,总兵力也绝对超过了两万。中路则为剩余的两黄旗骑兵和绿营兵,包衣兵精锐,还有一部分汉八旗的火枪兵位于军阵前列。而清军的东侧,兵马则要弱许多,基本上都是下五旗的八旗骑兵,还有许多蒙八旗骑兵充数。白文选随即道:“末将也以为岳乐应当是要主攻我大军右翼了,那里更适合骑兵作战,清军的火枪兵也十分强悍,若是硬拼,到时候右翼极有可能需要中军支援。”“需要中军支援?”孙可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又一时没捋清楚,又道:“文选,你继续说。”白文选拱手抱拳,又继续道:“右翼的兵马在中军诸营中并不够强悍,对付一般的八旗兵没问题,可若是按现在的情况来看,清军派来的是正白旗和正黄旗,兵力更是右翼大军的一倍以上,末将担心右翼会很快不支,到时候中军就危险了。所以末将觉得,可以从左翼多调一些四磅炮来,同时增加两个千总部的预备役部署在大阵的右翼,随时提供支援。”孙可望在白文选分析的时候心中已经捋清楚了,随即摇了摇头道:“文选你说的没错,可是咱们不能严防死守,和清军硬拼。既然岳乐要攻打右翼,咱们就让他攻。火炮要多调些来,打击清军的盾车,但是预备役不能增加了,不然孤没有理由带着中军转移了。”“国主的意思是?”白文选恍然大悟,一时惊讶。“没错。”孙可望点了点头,又道:“按孤说的下去做吧。”“是,国主!”白文选当即招了招手,手下亲卫快步走来,他吩咐了两句,很快就有一名塘马奔驰而出。孙可望也在想尽办法寻找战机,想要迅速击溃清军的阵型,以最小的伤亡取得胜利。他麾下的殿前军虽然经过了一轮补充,实力基本上得到了恢复。但如果和岳乐硬拼,老兵必然损失过半,到时候就算胜了,南下和李定国夹击江西的清军也将难以实现。湖北在长江北岸的土地已经明确要分给刘文秀和李来亨两部,让他们将来牵制吴三桂和华北平原方面的清军,但他们也同时会失去参与夺取江南的机会。所以,江西若是被李定国全部占去,孙可望就相当于被困住,这对他来说是政治上的极大失败。孙可望绝不能允许军事上的成功换来政治上的失败。很快,随着清军的盾车开始推进,一阵闷雷般的火炮声响起,武昌大地上,两支强大军队的决战也随即展开。大西军阵前的数十门红夷大炮几乎同时发出了怒吼,嘴中喷射出猛烈的火焰,阵前瞬间就上升起了数十股白烟。这些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一退,刚刚停稳,随即又有好几名炮手熟练的开始了第二轮的发射准备:清理擦拭,降温装药,填弹压实,然后点火发射,每一步都十分精准规范。殿前军的红夷大炮朝着清军进攻队伍射击的同时,清军用牛车来到了指定位置的火炮也同时开始了还击,两军的铁质实心炮弹呼啸着划破空气,带着白色的尾焰朝着对面飞驰而来,所到之处,无坚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