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船上说,肯定能带我回邯郸,我觉得你在骗我。”孟姬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为啥?”
“火越烤越饿,根本不管用。”
“哈哈,行了,我都没有怀疑你骗我。看你现在这样子,全天下也就是我,才会相信你到了邯郸能给我一百金的承诺。”本以为开个玩笑能缓解孟姬的饥饿感,但话刚说完,郑言就发现自己错了,孟姬埋在膝盖里的圆脑袋发出了阵阵抽泣。
郑言打小在这蛮荒的漠北长大,生平第一次与一个姑娘待在一起那么久,更是第一次将一个姑娘惹哭,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尴尬地拿着枝条拨弄着篝火,却不知如何出言安慰。万籁俱寂的荒原上,只听见孟姬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火苗照出的阴影在地上不停扭动,仿佛是在笑他是个傻子。
好一会儿,孟姬带着鼻音说:“也不知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周昌敢这么做?究竟是什么事,让大管家在信里连实话都不敢讲?我好担心爹爹、弟弟还有叔父他们。”
此时乌云遮月,荒原四周,黑暗无边。孟姬的话让郑言想到了自己远在平城的养父母。昨日打定主意出逃后,他便交待养父母带好家中不多的钱粮,去远亲家中躲避。寄人篱下终不是长远打算,自己也前路茫茫,一家人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我也在担心我阿爹和阿娘,也不知道他们此刻是否安好?周昌的人是不是寻到了他们?”闻言,郑言的心中也泛起一丝凄苦,自打记事起,给他做饭、为他缝衣的人是养母,带他玩耍、护他周全的人是养父,幸得二人庇护,自己才不至于活得像风中的无根野草一般。现在二人年事已高,尚未享到清福不说,还因为自己的牵连,不得不东躲西藏、背井离乡。
“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二人平安达到邯郸,才能不叫至亲担心。”
“呜呜呜......”本已止住哭泣的孟姬,听到这句蹩脚的安慰,哭得更凶了:“我已经没了阿娘,要是此刻回不了邯郸,便再也见不到阿爹了。郑言,我害怕。”
“你知道吗,我现在连亲生父母的样子都快忘了。那年两军交战,战败的官兵为了泄愤,屠了村。生身父母把我藏在灶下,我才得以侥幸逃脱。”
“后来呢?”孟姬止住了哭泣,认真地听郑言说着自己的故事。
“后来养父母发现了在灶台下安睡的我,偷偷把我装在竹筐里带出了秦国。几经辗转,才到了赵国.....”为了安慰孟姬,郑言回忆起了那段他最不想再记起的时光,孟姬听着听着,又睡了过去。
总算捱到天明,郑言骑马带着孟姬回到河岸边。这会儿,孟姬也顾不得许多,捧起河水猛地喝了几大口。走了不一会儿,向北蜿蜒的治水河出现了一道向南而去的支流。孟姬指着那条支流说:“沿这条支流南下,便可以入代郡。之前我家从匈奴购入毛皮转运到中原时,便走这条水路。若沿着主河往北就入燕国,你觉得咱们应该怎么走?”
“目前没有追兵跟来,周昌应该是相信了高誉的说辞。如此,我们便前往代郡吧。”
支流汇聚之处的治水南岸,有一个靠着来往客商、货物转运而聚集起来的小村镇,二人付钱拜托船家将人带马转运到对岸。渡口的旁边,有三两家为装船卸货的苦力提供吃食的饭铺。
放在木盘陶碗中的粗劣豆饭羹,此刻在二人眼中也是无比美味。孟姬拉了拉郑言的衣袖,示意他过去买两份,却突然发现钱袋和放铜管的包袱在自己下船时,遗落在了小舟之上。
于是,享过泼天富贵的孟家大小姐,穿着一身脏兮兮的丫鬟衣衫,揣着手、瘪着嘴看着眼前的豆饭羹,不肯往前再走一步,又拉不下脸去讨要一份。
“我如果弄来一份,你能保证去邯郸之前不哭了吗?”
“我保证。”
“一会你牵好马,等我去抢一份回来,我们骑马就跑。”
“这怎么行!喂,你回来!”郑言完全不理会孟姬的呼喊,径直向饭铺走去。
孟姬牵着缰绳的手紧张地沁出冷汗,这两天下来,蹲在地上吃半只烧鸡、穿丫鬟衣服,不问自取地偷了船,为了回邯郸,这已经是她最低的底线了。没成想,现在居然还要郎在朗白日下去抢吃食。要是被周昌抓住,肯定免不了一死,可要是被商家抓住,自己也免不了羞愧而死。
不一会,郑言便拿着两份豆饭羹转身跑来,孟姬心脏突突狂跳,却发现店家并未追来:“他们没看见你偷了吃食吗?”
“不,你的钱袋我一直带在身上,这羹是我买的。怕你等我无趣,就编了个瞎话。”
气得牙痒痒的孟姬本想抓一把羹丢在郑言脸上,但终究是舍不得这热腾腾的吃食,学着郑言的样子蹲在路边,大口吃了起来。
热腾腾的吃食让二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赵国有令,严禁私下售卖马匹,郑言只得悄悄找了个胡商,以低于市面的价格将马匹转手。又寻来一个货物不满的船家,付了些许路费,请船家将他们捎到代郡。
高柳邑中,周昌铁青着脸坐在大厅,伺候的侍女在身侧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这一天的光景,几乎所有在周昌面前出现过的奴仆婢女都被责罚打骂了一番。而就在刚才,一个侍女因为紧张没听清吩咐,让周昌说了两遍,被拖到院子里狠狠抽了二十鞭子,跪在地上不许起身。
院门口一阵人声马鸣,圈养的猎狗也狂吠不止。周昌紧张地站了起来,六个派出去的精锐骑手连同高誉一齐走进大厅,周昌一个箭步冲了下来:“怎么样,得手了没?”
“得手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周昌心中大喜,这几日惴惴不安的事情,总算有了好结果:“好!”片刻又狐疑地问:“既然得手了,尸首呢?”
“掉河里了,我们在治水河发现了二人,他们想上岸逃跑,李老大杀了孟姬,郑言杀了李老大,最后高誉杀了郑言。”站在左侧的一人恭敬回禀。
“没有尸首?”周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以高誉一贯的作风,此刻他应该自夸自擂、洋洋得意才对。但他非但没有,反而紧闭着嘴,步出队列一揖到底。
“这么大的功劳,为何刚才一言不发?是不是心里有鬼?这二人真的死了?”周昌死死盯着高誉的脸。
“皆因属下施救不及时,李老大才命丧治水。怕主人责罚,所以......”高誉小声解释着。
闻言,周昌心中反倒一缓,脸上却装作惋惜道:“刀头舔血,有死伤都是命数。快说说,你如何杀了郑言?而且,你确定当时孟姬死了?”
“因为上游被截,郑言二人想从李老大和我把守的河岸突围。郑言用弓箭偷袭李老大后将其杀死,不过自己也受了伤,无法远走,只得回到船上。属下当时离得远,来不及救李老大,只得跟到船上杀了郑言。”高誉流利地说出了准备了一路的谎话。
听毕,周昌心想,见到郑言有伤在身才冲上前去,倒是很符合高誉这家伙平时胆小懦弱的作派。只见高誉双手捧出一个刻着“孟”字的精致铜管:“这是小舟靠岸时,大伙在船上发现的。”
周昌接过铜管,确认是孟家信物之后,脸上泛起了玩味的笑容:“好!”随即突然伸手,将高誉别在腰间的长剑拔出,细细在眼前端详。这剑确是高誉平时用的佩剑,由于未及时擦拭,此刻的剑尖上还带血迹,幽幽地透着一股血腥之气。也刚好证实了高誉今日的确杀过人,两处物证外加众人的一致说辞,周昌的怀疑总算是放下了。
“哈哈哈哈,漂亮,今日为各位庆功,大赏!”
大厅里,各色酒菜佳肴不输招待孟姬那日。心情甚佳的周昌还安排了乐工和胡女舞蹈助兴。袋中丰厚的赏钱和中央妙龄胡女的轻歌曼舞,让一众人等俱是红光满面,早就忘了那暴死在河边的李老大。唯有高誉心中有异,难以开怀。众人皆觉得他是因家中客舍被烧,加之对李老大的愧疚之情,所以无法畅饮玩乐,均是不以为意。
一片歌舞酒宴声中,一名信使带着刻有“孟”字的铜管,消失在了从高柳到邯郸的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