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被绳索牢牢捆着,手脚不便,却不得不在侍卫亲军推推搡搡之下,再一次在迷宫似的王府里绕来绕去,走过很长一段路,再登上高高的一段台阶,过了两个高台,才来到燕王爷的寝宫。
卫队在宫殿前停了下来;燕世子、两个王子也不得不等在殿门口,看骆阳进去通报。少顷,英武的指挥使走出来,朗声道:
“王爷有旨,将沈若寥带进问话;请三位殿下在宫外等候。”
侍卫亲军便把沈若寥提起来,推进了寝宫。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沈若寥被侍卫押送到东暖阁,按倒在地上,抬不起头来。
“禀殿下,沈若寥带到了。”骆阳的声音报道。
“给他松绑。”一个低沉厚重却又圆润的声音在头顶上平静地响道。
看到侍卫们解开沈若寥身上的绳子,朱棣道:“你们都下去吧。”
沈若寥浑身酸痛,咬了咬牙从地上爬起来。骆阳、周围的侍卫、宫女,全都干干净净走出了寝宫,只剩下朱棣和他留在东暖阁里。
“你叫沈若寥?”朱棣问道。
沈若寥抬起头来;面前一把宽大华丽的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青色便服,身材伟岸,肌肉强健,肤色黝黑。面庞宽阔,眉目英挺似剑,三捋豪迈飘逸的长须潇洒地垂在胸前。这就是传说之中的燕王;沈若寥看他目光似电,沉静地打量着自己,一面伸手取过座椅边案几上的茶杯来,悠然地品了一口。那双粗壮的大手骨节突出,手掌宽厚,青筋暴露,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醒目的戒指,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宝石,碧蓝中浸透着翠绿,可以看到细碎的黑色裂纹,艳丽夺目。
这是沈若寥十七年来,第一次进到王宫里来,而且第一次进了燕王的寝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很幸运;多少北平人在这王宫脚下生活了一辈子,几辈子,都从来没有做梦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走进这王宫里去看看;而他只在这北平城里住了一年而已。他没有回答朱棣的问题,而是继续观察着四周。这东暖阁高大宽敞,藻饰简单;然而在没见过世面的沈若寥看来,绝对是金碧辉煌。近旁的墙边站着一排铁架,上面插满了十八般兵器,旁边还立着几副威仪的战甲。几面的墙壁上都挂满了造型奇特的兵器,他只能认得出来强弩和长矛;另外还有一个形似牛头的东西,却只剩下骨架,和两只保存完好的粗壮的牛角。还有一张不知什么动物的皮,白地黑纹,煞是好看。以及一张铺满了一整面墙壁的地图,上面标满了红色的标记,却不知画的究竟是哪里。地上铺着一面厚厚的花毯,精美而华丽,上面绣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葱头建筑,毯边的花纹却是一些藤蔓植物,和一种更加奇怪的动物,形状有些像马肿背,还肿起来两个包。
朱棣看着他惊奇茫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孤这寝宫,布置得如何?”
沈若寥把目光收回来,看向朱棣;他才发现,燕王座椅上,原来就铺着和那墙壁上一模一样的兽皮,白地黑纹,一股帝胄的雄猛之气悠然其中。座椅后立着一面宽大的屏风,不知是什么质地制成,色泽通透,光彩圆润,想来十分贵重。屏风上绘着一幅宏伟的交战图,场面虽大却笔入微毫,栩栩如生,极为壮观。
沈若寥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在心里暗叹一声。他一直以为,姚表的府第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奢华的了,眼下站在这燕王寝宫的东暖阁里,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多么坐井观天。
他不再乱看,低下头来,仍然不回答。
朱棣冷冷道:“你怎么不说话?没有听见么?”
沈若寥摇了摇头。从他被抓进王宫里来那一刻起,他就莫名其妙地抱上了这样的幻想,总觉得可以在燕王面前喊冤,使自己脱身。被骆阳从朱高煦宫里带出来时,这种侥幸的心理便大大地攀升,以至于眼下终于面对燕王之时,他竟然不敢开口,生怕自己说错了话,丢掉这个生还的希望。
朱棣有些不耐烦起来,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你究竟能不能听见孤说话?”
沈若寥点了点头。
朱棣奇怪地望着他,问道:“你就是那个沈若寥?那个当街阻拦王宫快马,把马腿踢断,聚众闹事,羞辱二王子和三王子的那个大胆刁民沈若寥?”
“我……不是,”沈若寥勉强说道。
“原来你会说话啊。”朱棣笑道:“你不是沈若寥,那你是谁?你该不会是说孤抓错了人吧?”
沈若寥道:“我是沈若寥;不过,不是您说的那个沈若寥。我没有阻拦王宫快马,也没有聚众闹事,更不是什么大胆刁民。”
他壮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不敢抬头。朱棣听得十分新鲜,问道:
“这么说,这些事都是无中生有了?”
沈若寥沉默半晌,终于决定听天由命,叹了口气,道:“不;我的确把小王爷的马腿踢断了,也确实当众羞辱了两位小王爷。”
“你胆子不小嘛。”朱棣冷冷道。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道:“我……我不是故意把马腿踢断的。而且……”
“什么?”朱棣冷冷问。
沈若寥停住了口,不敢再说。
朱棣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回答,便令道:“你抬起头来,看着孤。”
沈若寥心里突突地跳着,他努力了半天,最终没有勇气抬头。
朱棣淡淡说道:“怎么?你不敢?”
沈若寥没有回答。
朱棣道:“孤这就想不通了;你有胆量做出那些事来,也有胆量承认,怎么就没胆量看着孤,和孤说话呢?”
沈若寥终于鼓起些微勇气来,低声道:“我怕死。”
朱棣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为什么怕死?”
“我……”沈若寥犹豫了一下,慢吞吞道:“我怕疼,而且……又怕姑姑伤心,我还怕您会……像的……”
“他们说什么?”朱棣微笑地看着他。
“……说……让亲军当着全城的面,剥下我的皮来,把我点天灯……”
朱棣问道:“你有多大了?”
“我十八岁。”
“这么年轻;”朱棣沉思了一下,微笑道:“假如有方法能让你活命,你干不干?”
沈若寥迟疑了良久,道:“那要看,是什么方法。”
朱棣道:“姚大人向孤求情,说你没有犯错,让我放了你回家。姚大人说话,孤很少有没听过的。你跟姚大人,倒是怎么认识的?”
沈若寥心里猛地一惊;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心头:姚表根本没有向燕王求情。说不定是燕王故意设的圈套,想要借机加害姚表。他虽然讨厌这个老爷,无时无刻不想找他的茬,然而泼上姚老爷几瓢粪水,也就足够撒了他的气;眼下要他公报私仇,害姚家满门抄斩,那简直是丧尽天良。
沈若寥冷静下来,不再害怕,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王爷您肯定弄错了;我从来不认识您身边的任何人。”
“姚树德姚大人,你不认得吗?他是孤的贴身医官,在平民中也有很高的威望。”
“不认得。”沈若寥断然道。
朱棣惊奇地笑道:“既然不认得,他又为何要为你向孤求情呢?”
沈若寥道:“我怎么知道;他要么搞错了,要么就是别有用心,王爷您一定不要听他的。”
朱棣捋了捋长须,微笑道:“你说得有理。回到你的案子上来。你既然承认了,你确实当众羞辱了两个王子,还把他们的马腿踢断,我想听听,你有什么解释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