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三天的路程,时隔七个月后,沈若寥终于看到了那条他所熟悉的小河,以及河边那一大片望不到头的树林。树叶已经落完;透过树林,北平府外城墙的轮廓朦朦胧胧地勾勒出来,遥远而仍然宏伟高大,坚不可摧。
沈若寥一路飞驰,显得有些急不可耐,至此却放慢马步,一面环顾着四周冬日的树林。然后,他终于勒住了马,拉着南宫秋跳下来。
“这儿是我平时练功的地方,”他亲切地说道:“我终于回家了。哈哈,我到家啦——”
他兴奋地冲到结了冰的河边,一头摔倒在泥土地上,打了几个滚,舒舒服服地平躺下来,睁大眼睛,望着上方密织的光秃秃的树枝,和空隙间灰色的天空;干燥而慵懒的阳光悠悠下来,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一阵微风吹过,扬起一阵灰土,拂到三个人脸上。南宫秋有些惊讶地抹了抹脸,掸了掸身上,不太自在;沈若寥却无比欣喜地深深吸了口气,贪婪地品尝着空气中的灰土味道;头顶上呼啦啦一群鸽子飞过,穿透长空呼哨的鸣响。
这北平特有的气息,家的感觉——
南宫秋望着他痴迷的神态,问道:“到北平了?”
沈若寥喃喃道:“到了,回来了。我已经大半年没闻到这里的空气了。南方就没有这样干爽坚硬的土地,这样厚积的落叶。现在还早,等再过些时候,落叶都枯萎了,踩在上面,不知道有多少层,同时碎裂,脚就陷了下去。冰层比现在厚上好几倍,还有落叶冻在里面,从河面一直冻到河底,秋风都刺不透它。还有北风起来的时候——迎风站着,头发都吹散,好像刀子在脸上、手上剜割,生疼生疼,特别是风里夹杂着鹅毛大雪,一年里最冷酷的时候,严冬的意味都灌进脖子里,顺着脊梁骨向下直窜到脚。可是你觉得心里是热的,滚烫滚烫,豪情万丈,就想迎风大吼,想逆风而上,去塞外千里冰封、一望无垠的大漠,冰川纵横的瀚海,纵情奔跑,振臂高飞,好像自己就变成了飞驰的野马,有时更像苍鹰,直冲云霄,搏击长空。——在这儿练剑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就是风,北方来的长风,天地之间何其广大,都是我的疆土,任我随意驰骋。”
袁珙微笑道:“你应该是秋风。”
沈若寥微微一愣,坐起身来,望着他说道:“对啊;应该是秋风——”
袁珙道:“咱们走吧,时候不早了,要赶到太阳落山前进城去,别等城门关了,只能露宿荒郊野外。”
沈若寥站起来,拉着南宫秋上了马,说道:“走吧;回家。以后,我又可以天天到这儿来练功了——还有秋风。”
“还有我,好吗?”南宫秋哀求道:“你来练功,把我也带上好吗?我喜欢这儿的白杨林。我还没看够呢。”
沈若寥不假思索地笑道:“当然!我会带你来看个够,你想爬到树上去我也不管。”
沈若寥回来的消息很快在北平不胫而走。他本来还想一个人陪吕姜好好待两天,姚表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好像父亲见到自己出远门归来的幼子一般,从头到脚把他摸了个遍,直说他变了不少。
沈若寥把袁珙介绍给姚表;姚表久仰袁廷玉大名,又已经从燕王那里得知袁廷玉将要到来,眼下真的见到了传说中的袁高人,却又无巧不成书地和沈若寥走在一起,不由感慨不已。毒门四君子的名字对袁珙来说也是一样如雷贯耳,袁高人与姚大人几句浅谈下来,便在心中暗暗感叹燕王大业未举,已然把江山一半人才攥到了自己手里。
姚表向沈若寥询问这半年来的经历;沈若寥还没想好是不是要说,南宫秋已经连珠炮一般地替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讲得绘声绘色,比沈若寥真实的经历要精彩好多倍。姚表瞠目结舌地听着,一言不发;沈若寥望着南宫秋,有些无可奈何。
下午,沈若寥便和袁珙一起跟着姚表去王宫见燕王。王爷昨天已经得知他回来,此刻正等着他进宫复命。三个人走到王宫端礼门门口,被守卫的亲兵拦住。一个年轻士兵跨上一步,挡在他们面前,厉声喝道:
“何人?”
姚表微微吃了一惊;他每日在王宫出入不知多少次,士兵们早已熟识他了,从来没有拦截过他。他迟疑了一下,答道:
“御医姚表,王爷有召。”
那士兵听了,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仍然严厉地问道:“其他两人是谁?”
姚表道:“沈若寥,袁廷玉;王爷有召。”
那士兵面不改色,严肃地说道:“姚大人立等;容我向上禀报。”
说罢,他转身跑进了端礼门。
姚表三人只好在外面等。
过了少顷,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经过城门,看到姚表,大吃一惊,跑上前来问道:
“姚大人?您在这儿这是干什么呢?”
姚表认出他来,说道:“原来是王大人;我在这儿等您手下的一个士兵。”
那军官生得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子;此人名叫王真,是燕王朱棣手下燕山右护卫军中的一名百户,听得姚表的话,奇怪地问道:
“我手下一个士兵?什么意思?”
姚表笑道:“是啊;他不放行,我怎么可能进得去这王宫呢。他去向王爷通报了,我得等他出来。”
“哪个不长眼睛的,岂有此理;”王真一看就是行伍出身,立刻火冒三丈,抓过边上的一个士兵,劈头就问道:“刚在谁在这儿值班?”
答曰:“回大人:薛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