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沈若寥人生第二次进入了应天京城高大雄伟固若金汤的城墙之中。时候已是正午。朱棣带着他直扑皇宫,两个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承天门下,下了马。朱棣昂首阔步就向外五龙桥走去。
守卫的御林军见二人来势汹汹,立刻一队士兵就横插过来,拦在桥前,厉声喝道:
“什么人?”
朱棣亮开他低浑的声音,从容地说道:“燕王朱棣,携承安仪宾沈若寥,特来朝贺天子。”
守卫的御林军集体呆若木鸡地望着他俩,还没有从刚刚听到的那个晴天惊雷的名字中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人身着平淡无奇的便装,然而却绝没有哪个一般人物,敢如此气势汹汹地闯到王宫面前,径直就向里面走,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不容侵犯的尊贵与威仪,虽然也平视对方回答问话,却明显没有看着他们,而当他们只是草芥石子,目光已经穿透了承天门下两排御林军,穿透了端门和午门的守卫士兵,直跃上了金銮大殿最高处的龙椅。
士兵们回过神来,立刻派了一个人冲进皇城去报告;与此同时,自动让开一条路,请朱棣和沈若寥进去,没有人敢质疑燕王殿下的身份,也没有人敢拦下二人身上的佩剑。
朱允炆正和往常一样坐在文渊阁里看书,突然接到飞报燕王殿下入宫朝见,大惊失色,就从龙椅上跌了下来。他爬起来,慌忙下旨移驾谨身殿,同时传令文武百官速至谨身殿朝见,紧接着,来不及整理摔歪的皇冠,立刻带着几个近身文臣,心急火燎地赶到谨身殿来。
朱棣却并不慌张,带着沈若寥悠闲地在皇宫中漫步,一面指着被高高的红墙严严实实遮蔽起来的太庙、社稷坛,对沈若寥道:
“什么时候,你也陪我到这里面走一趟,拜祭一下。不许人奔丧,连个祭祀大典也不请亲王参加。他这是自己授人以柄。”
进了午门,过了内五龙桥,朱棣停下来,眺望了一下金碧辉煌的奉天大殿。
他问沈若寥道:“上一次你来的时候,在什么地方见的天子?”
沈若寥答道:“武英殿。”
“这一次,咱们应该去谨身殿。”朱棣说道,“不过,时间还早。咱们就在这奉天大殿前停留一会儿吧。建文刚刚一定在文渊阁看书,文武百官们应急召入宫,现在也都还来不及赶到。咱们直接去谨身殿,就成了喧宾夺主,抢朝廷的风头,话说出去不好听。”
“王爷,”沈若寥忍不住道,“可是,真正的主人是谁呢?”
朱棣皱起眉头,微笑地瞟了他一眼。
“这是在应天皇宫,可不是北平孤的王宫,你管着点儿自己的嘴巴。”
他向东眺望了一下,给沈若寥指点了一下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的方向,简单讲了讲御苑与东西六宫的布局,然后又指了指文华殿和文渊阁。
“孤离开这皇宫,已经十八年了。对孤来说,它丝毫没变,却也变得天翻地覆。”燕王的目光遥望着乾清宫,变得有些迷离。“若寥,曾经你出生长大的温暖的家,一夜之间成了一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冰冷刺骨的天上庙宇。曾经供你撒娇耍赖肆意打滚的父亲的座椅,如今必须以三跪九拜之礼匍匐其下,不论上面坐的究竟是谁,有人还是没人。谁个平民百姓的正常家庭会是这样?”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声答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苦;非常之苦,也未必不是非常之福。”
朱棣饶有兴趣地转过头来,凝视了他少许,挖苦道:“你是在拍孤的马屁,还是在吹你自己的牛皮?”
沈若寥苦笑道:“王爷,只怕比这俩都不如;我是想说您身在福中不知福。”
燕王微微一愣,龙眉微蹙,却忍不住无奈地摇头哈哈笑了起来。
“浑小子;我要是你爹,我也得天天打你;自找苦吃。——走吧,咱们现在去谨身殿。既不能抢风头,也不能让天子等咱们。时间差不多了。”
两个人穿过文楼,过了中左门,绕过华盖殿,来到谨身殿前。文武百官已经侯在里面。建文天子刚刚驾到,从后门进了大殿,落座甫毕,便急传召燕王和承安仪宾入殿。
朱棣看也不看四周和门口的士兵一眼,带着飞日宝剑,和身后同样带着秋风的沈若寥,径直上了高高的台阶,走进大殿中。
沈若寥还是第一次进这谨身殿,比武英殿要大得多,两旁站满了文臣武将,走到靠前的位置,他才看见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他只认得这三个人。
朱允炆坐在前面高高的陛阶之上金色的龙椅中,穿着他那身宽大的龙袍,带着黑色的善翼冠,小心翼翼地望着走到面前的燕王四皇叔,浑身微微发抖。
出乎所有人意料,朱棣走到阶前,跪下身来,叩首高声呼道:
“天子在上,罪臣朱棣特来领死谢恩。”
众人吃了一惊。沈若寥也有些惊诧地望着朱棣。朱允炆愣了一愣,问道:
“四皇叔何出此言?”
“塞王重兵在握,妄行不法,藐视朝廷,反心昭然。”朱棣趴在地上说道,“如此罪名,岂有不杀之理。何苦劳烦天子再派曹国公的大军,千里迢迢兴师动众赶到北平去逮捕我呢。只求陛下念在太祖高皇帝份上,念在臣与兴宗皇帝是同母兄弟份上,留我一个全尸,放过我妻女家小。”
朱允炆听到燕王这样说,心里又慌又虚,说道:“四皇叔误会了;朕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五皇叔周王的事情,朕也给四皇叔写信解释过,五皇叔的过错是五皇叔一人的,和其他的叔叔们无关,请四皇叔放宽心。”
朱棣道:“也许陛下没有这个念头;奈何不得很多人暗地里有如此想法,认为一年之内,北方必有兵起,燕王必将造反作乱。与其顶着这般大逆不道的千古恶名,倒不如索性死了干净。请陛下撤了燕藩,赐朱棣一死。”
朱允炆面色苍白,说道:“四皇叔多心了,这些流言蜚语,朕也的确有所耳闻,但是朕心里清楚四皇叔对朝廷的忠心,朕知道四皇叔是清白的。四皇叔千万不要把小人的谗言往心里去。”
皇帝此言出口,廷上立着的文武百官顿时个个变色;几乎每个人都向天子进言过燕王有反心,请圣上明察,早作决断;此时此刻,皇帝却亲口对燕王说,这些都是小人的谗言。不论天子此言是否是迫于形势,对燕王虚与委蛇,这帮文臣武将心里听了都实在不是滋味。
朱棣听到天子这样说,立刻叩首山呼道:
“陛下如此英明,微臣也就安心了。臣感激涕零,叩谢陛下圣恩。不过人言可畏,为表诚心,臣奏请陛下,允许臣将手下三护卫亲军交还朝廷,请陛下恩准。”
廷上立刻腾升起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沈若寥有些紧张地望着朱允炆。燕王对手下军队爱护得不得了,像眼珠子一样倍加珍惜,这是路人皆知的事实。他心里清楚,燕王这一句话不过是欲擒故纵,主动示弱于朝廷。然而朱允炆一旦顺水推舟,真的就收回了这三个护卫,燕王岂不成了自投罗网的大白痴了。
不过,他显然是低估了朱允炆的仁慈心肠。年轻的天子听到皇叔如此请求,大为震惊,立刻说道:
“四皇叔说笑了,此事万万不可。四皇叔身处北方要塞,身边一共就这三个护卫,如果交给朝廷,皇叔的安全谁来保卫?”
朱棣从容说道:“陛下费心了。北平周围常年有重兵守备,燕王府三支护卫本来也没什么必要。”
兵部尚书齐泰此时站了出来,奏道:
“启奏陛下,除了燕王殿下护卫亲军三卫之外,北平都司辖内尚有大兴、永清、济州、济阳、彭城、通州、密云、延庆、真定、永平、大宁、遵化、居庸关、山海关、营州、宽河、兴州等二十几卫,西面很近的山西都司又有太原诸卫。即便收回燕山三卫亲军,这些也足可以确保王府的安全守卫。”
方孝孺也站出来说道:“陛下,现在燕王殿下诚心交回护卫亲军,是向天下表明他忠于天子的心意,陛下请成全燕王殿下这番好意,允诺了殿下的请求吧。”
朱允炆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四皇叔丹心可表,朕也不能做寡义薄情之人。四皇叔的心意朕领了,亲王手下不可无亲军,燕山三护卫,还是继续留在四皇叔身边吧。”
朱棣道:“陛下,藩王手握兵权,才是一切流言和猜忌的根源。臣宁可不要这个兵权,也不愿背上心怀叵测、觊觎皇位的帽子。还请陛下成全。”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一班文臣都齐声奏道:
“请陛下成全。”
朱允炆却痛苦而惭愧地说道:
“四皇叔忠心耿耿,克己奉公,根本就是毫无二心,都是奸邪之人散布流言,陷害忠良,离间我和四皇叔的骨肉亲情,把四皇叔逼到这个份上,实在太过分了。朕绝对不能收回皇叔的三卫亲军,朕理解皇叔的心情,绝对相信皇叔的清白和忠心,请皇叔安心。”
方孝孺有些着急,拜道:“陛下,燕王殿下主动交出军队,也是为其他的藩王做出榜样,可以告诫他们勿以兵权自重,无视朝廷法度。燕王此举,有周公辅成王美意,陛下何必要推辞拒绝呢?”
朱允炆固执地摇头道:“方先生不要再说了。先生不也常常教育朕,为人君者当以宽仁得天下。四皇叔对朕一片忠心,朕反而要夺他的兵权,这岂是仁君所为。四皇叔坐藩北平,鼓励垦荒,扶持农桑水利,大兴学校,广赈流民,将北平治理得欣欣向荣,军民归心。北平又是北部边塞军事重镇,这么多年来全赖四皇叔镇守北平,大明北部边疆才能免除忧患。朕如果连他的护卫亲军都夺走,朕将无颜面对北平百姓,无颜面对太祖高皇帝,无颜面对祖宗社稷,天下苍生。至于流言蜚语,朕不会理会,四皇叔也千万不要上心。”
几个文臣见劝说无望,只得退回列中。
这时,站在武臣列中一人却横跨出列,朗声说道:
“陛下仁爱,臣有一策,既可成全燕王殿下美意,也可成全陛下宽仁之心。”
此人原来正站在武臣列首,大约四十出头,生得高大挺拔,英俊刚毅,沉静端庄,只是弓身站在廷前,抬起眼来瞟了燕王和沈若寥一眼,沈若寥便觉得心中一凛,那目光坦荡无畏,深邃坚毅,蕴含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威仪。
朱允炆见他出列,微微一愣,轻声问道:
“魏国公大人有何良策?”
原来此人就是魏国公徐辉祖,中山王徐达长子,燕王妃的长兄。难怪站在武臣列首,更难怪身上一股卓越的大将之风,虽然只是静立在原地,弓身与天子对话,那种无可匹敌的从容和睿智还是让沈若寥只是一眼便肃然起敬。
徐辉祖不慌不忙地答道:“燕王殿下贵为亲王,身边有亲军护卫必不可少。殿下愿替朝廷分忧,大可不必交出全部护卫亲军,只将手下得力战将调至朝廷军中,归朝廷所辖,也可将一部分亲军调离北平,守备他卫。这样,一方面殿下等于将一部分兵权交给朝廷,可成殿下忠心不二之名。另一方面,燕山三护卫军的骁勇善战天下皆知,若抽出一部分调至他卫,则可大大补充和提升其他卫所的战斗力,也免得朝廷军队实力产生地域上的失衡。殿下留下一部分守卫王府必要的兵力,万岁也可以放心,没有人能说万岁此举不够宽厚。”
他刚说完,朱棣便立刻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