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后,朱允炆把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和徐辉祖叫到武英殿。天子想让沈若寥以参将或列将出征,方孝孺也赞成,齐泰和徐辉祖则表示反对,因为沈若寥手下无兵,以他羽林卫指挥使的身份出征,他总不能把皇宫御林军带到战场上去;而沈若寥自己也极力反对,反复说明他只想做一名普通的从军战士,慢慢学习。
黄子澄认为,沈若寥是正三品武官,自然不能只作为一名普通战士出征;然而他毫无作战经验,手下又无兵跟随,在整个大军中还没有树立起威望,所以不能让他担任参将列将之职。因此他提议天子委派沈若寥为监军随军出征,朱允炆和另两个文官当即表示赞同。然而徐辉祖却有不同意见,认为天子既然已经告谕大将军李景隆“一切便宜行事”,就应该彻底把一切兵权交到李景隆手中,以示信任,才能让大将军安心放心地打仗,不会有任何顾虑。可是现在派去一个监军,就等于告诉他朝廷还是对他不放心,所以要派个人盯着他。
朱允炆听了他的话,有些不大高兴。按照徐辉祖的意思,像沈若寥这样天天和天子形影不离的侍从,就不应该离开京师到战场上去。一个天子的心腹近侍,无论以什么样的职位头衔从军,都是一种对大将军不信任的暗示。
朱允炆最终听从了黄子澄的建议,任命沈若寥为监军,三日之后启程赴德州。
沈若寥回到家,南宫秋还在睡觉。豆儿说,夫人等了一夜,一直等到了中午饭,他都没有回家;她熬不住,终于不由自主沉沉睡去。这一回,不再像往常一样乱踹着被子,而是把被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睡梦中还在抱着他一样。
沈若寥不忍心叫醒她;他更不忍心等她醒来,终于看见了自己,自己却要告诉她我要去打仗了。
他离开家,走到京华客栈来,想找洪江和井玉络,却没有想到他们俩一个人都不在。
京华客栈没有井玉络,那他不是在开元酒楼就是在御春楼,找他不是问题。至于洪江就不好办了,他能跑到哪儿去呢。沈若寥决定先去找井玉络,然后再打听洪江。
他乘舟到了御春楼脚下时,天色已晚。晚风习习,一艘大而华丽的画舫正停靠在岸边,不知道又是哪个达官贵人,四面的帘幕都垂得很低,生怕外面的人看见。沈若寥有些懊恼自己挑了一只最简单的轻船;如果有个船舱,他还可以躲起来看个究竟,到底是谁偷偷摸摸跑到御春楼来。他倒尚未想过抓着别人的把柄可以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不过,看看这些高官贵戚们不可见人的一面却也十分有趣。
他上了岸,付过船钱,刚要拔步,突然看见迎面一个丫鬟跟着一个蒙面女子走过来。沈若寥见到那女子,微微愣了一愣,留心地看了一眼她帽檐下雪白的面纱。不用告诉他,他立刻就看出来,那边上的丫鬟就是那天桃叶渡偶遇的画舫中的那个丫鬟胭脂,这个蒙面女子,必是梁如水无疑了。
两个人到了码头边,从画舫里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拱手拜道:
“梁姑娘有请;我家老爷等候多时了。”
胭脂了一句:“姑娘小心。”
梁如水小心翼翼地登上了船,那管家掀开帘子,恭敬地弓身在一旁,等两个姑娘都款款走进了船舫,自己也跟了进去,放下了帘幕。紧接着,那画舫便松开了绳子,缓缓地离开了码头,顺着河流走了下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沈若寥想象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老爷”能够请得动梁如水这样的花魁头牌。听井玉络的意思,似乎就凭自己这个正三品的羽林卫指挥使,也不能有这个面子。那画舫中人究竟是谁呢?
他进了御春楼,找到井玉络,告诉对方自己要去打仗的事,托井玉络转告洪江,帮他照看好秋儿。
然后,他离开御春楼,却不想回家,心血来潮又叫了一条小船,在河面上晃晃悠悠毫无目的地乱转。
秋儿睡了一天,应该已经醒了,肯定又在等他——他怎么能这么狠心让她苦苦等自己呢,两个夜晚了。可是他实在害怕回家。
沈若寥坐在船头,眼前挥之不去还是杨疑晴的死状,她凄惨的鬼一样的遗容,满地的血。
现在,他曾经逃避的战场成了他唯一的出路,唯一可以解脱的地方。他想在那里,让满目疮痍,让徐辉祖所说的各种各样的尸体的碎块来沉沦和麻木自己,让燕军的愤恨屠杀自己。他心如死水,只想永远地彻底地解脱。
只是一夜之间,只是一夜之间啊。
沈若寥突然看到,前方河面上一只华丽的大号画舫缓缓地前行着。他定睛细看,似乎就是刚才梁如水登上的那只。
“船家,赶上那只船,”他掏出钱来付给船夫,轻轻说道,“贴上它的船尾,然后不要管我,我去那船上办些小事。”
那船夫应了一声,将船摇快,赶到画舫尾端来。沈若寥蜻蜓点水一般离开小船,轻盈地跃上画舫无人的船尾,站到舱门的帘幕边上,听了听。
里面是清谈的声音。两个男声,一个女声。
他悄无声息地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缝,向里面望去。
宽大华丽的舫间。他吃了一惊;明亮灯光中,他清清楚楚看到面对他坐着的两个男子,一个是谷王朱橞,另一个是左都督徐增寿。
沈若寥放下帘子,半惑半解。难怪能请得动梁如水的凤驾,亲王的面子,御春楼纵有再大的谱也决计驳不了的。不过,他感到困惑的是,徐增寿为什么又会搅进来?按理来说,谷王召见一个青楼女子,肯定是不希望被朝廷官员看见的,以免说三道四。这个徐增寿却好像与谷王有着天大的交情,要么,就是有什么阴谋在里面。
反正,从一开始,沈若寥就觉得他和魏国公根本不是一路人,很怀疑他们怎么会是亲兄弟两个。
突然,他听到里面的对话发生了些微变化:
“殿下,贱妾真的得回去了……”
“梁姑娘何必如此着急?姑娘回到御春楼那种低俗之处,实在是折损姑娘的高洁气质。”
沈若寥又悄悄向帘中窥去。一直背冲他的梁如水低下头,说道:
“贱妾已经无故叨扰了殿下很久了。殿下万金之躯,还是早些休息吧。贱妾这就回去了。”
徐增寿却笑道:“深更半夜,船在水中,四不着岸,梁姑娘想回到哪儿去?姑娘有所不知,其实谷王殿下今番是特地想留姑娘在船上共度良宵的。”
梁如水平静地说道:“贱妾恕难奉陪;贱妾今夜已经在殿下船上逗留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已经超过了贱妾的常规。还是请殿下停船靠岸,让贱妾回去吧。”
徐增寿笑道:“姑娘是不是误会了?谷王殿下光明磊落,不会做出有损自己身份和声望的事情来的。殿下只是十分仰慕姑娘的美丽和高贵,实在不忍心让姑娘呆在御春楼那种污秽地方。姑娘若能明白殿下这番好意,就请不要推辞。”
梁如水矜持地说道:“贱妾当然明白殿下是一片诚心美意。可是,贱妾行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则,超出原则的事情,请恕贱妾难以从命。还是请殿下停船靠岸吧。”
朱橞此时却轻轻笑道:“梁姑娘,上了贼船的人,还想下得来么?”
梁如水无动于衷地冷冷说道:“既然这样,贱妾只好自己离船上岸了。”
她说着就坚决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就向舱门走来。沈若寥只觉得眼前呼啦啦一片明光耀目,晃得他一阵眼晕,不由得怔在了那里。朱橞却在这时纵身而起,越到梁如水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姑娘不要这么死心眼;周围都是水,你怎么可能上得了岸呢?”
梁如水冷冷说道:“烦请殿下让路。贱妾就是自己泅水上岸,也不能多打扰殿下分毫工夫了。”
朱橞道:“姑娘一定要泅水渡河也可以,请把您的衣服留下来,孤在你面前魂不守舍,无论如何也要这船上留有姑娘的芬芳体香。”
梁如水立刻两颊通红,冷若冰霜地说道:“谷王殿下,请自重。”
朱橞冷笑道:“梁姑娘,我谷王好歹还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亲王,所以我不能抛头露面来见你,我只能躲在船上,但这对你来说应该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吧?你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你在孤面前还拿什么大家闺秀的矜持和自尊?装蒜。”
沈若寥转过身,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黑暗的河水。哗哗的流水声冲击着他的耳鼓,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长这么大,无论现实还是梦里,从来没见过。
究竟是她更美,还是母亲?
就连他也觉得呼吸心跳都在一时间停止,难怪柳庭冰会在一瞬间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
他发了一会儿怔,船舫里却传来胭脂的惊呼声。他轻轻一愣,意识到梁如水有危险,有些进退两难。他不能看着一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陷入狼口坐视不救;可是他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招惹谷王,此人看上去是有些手腕的,他要是惹火了这个王爷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先前他在天子身边朝夕侍奉,就算有人背后使阴想整垮他,也很难有空隙下手。但是现在,他要远离京师去战场了,免不了多少人乘虚而入,想拉他下马。他的宝贝秋儿可是要留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的,他可不能这么毫无顾忌。
更何况,谷王从燕王大后方的宣府千里迢迢赶来京师,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沈若寥还十分怀疑。
他心生一计,轻灵地走到船侧,俯身将秋风探入水中,把沉浸在河面下的一块船板无声无息地掀开,卸了下来。
瞬间船就露了一个大洞,河水不由分说拼命地往里灌了进来。船尾立刻迅速地向河底倾斜下去。站在船头的船夫立刻察觉到了不妙,大叫一声不好,船漏水了。船舫里侍立的管家立刻跑出来查看究竟,只见船尾已然渐渐淹入水中,他甚至都来不及寻找船底的破洞,就心急火燎地跑进船舫去报告主人。
那船夫经验丰富,这一瞬间,已然意识到沉船不可逆转,拼了此生剩下的命将船往岸边摇。朱橞和徐增寿都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到了船头上。就连矜持的梁如水也无法镇静,在侍女胭脂的拉扯下跌跌撞撞走上了船头,不得不紧紧和朱橞挨在了一起。大难临头,谷王这个时候倒没那精力借机犯戒。
河道并不很宽阔,那船夫使足了力气,终于在大半条船都浸到了水面之下时,将船靠到了岸边。船飞快地沉下去;朱橞和徐增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上岸去。梁如水在船夫的帮助下,好歹在船完全沉没的前一刻踏上了岸,弄得膝盖以下裙服和鞋子全部湿透了。
她好不尴尬,同时更加气恼两个刚刚还在调戏自己的贵族男人此刻却只顾自己逃命,压根把她的死活抛在了脑后。不过,她一个字也没有说;气归气,青楼女子向来也就知道天下的男人究竟都是什么货色的,从来也不会指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