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三十万大军乌云一般阴森森压在了北平外城的城墙下。左副将何福站在正阳门下向城楼上大声喊出了劝降话语,作为最后通牒,宣称如果再不投降,末将就下令点火开炮,轰炸城门了,到了那个时候,整个北平城将陷入一片火海,朝廷大军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对平民和士兵一律杀无赦。不想被屠城的话,赶快开门投降吧。
站在城楼上回应的是燕世子朱高炽和燕王妃徐氏。朱高炽从容不迫、面带微笑地答道:北平就是我家,现在父亲出门办事,做儿子的难道能打开家门放强盗进来吗?简直笑话。徐王妃的态度则更加强硬。她俯瞰着下面黑压压的军队,冰冷而威严地说道:这北平的城墙是我父亲中山王率领手下将士一块砖一勺浆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比万里长城还要坚固,当然更不可能毁在我的手里;哪个有本事的不服气,就放马过来拆拆看。北平现在全民皆兵,没有所谓平民和士兵,全城百姓没有一个人会欢迎你们的,就是你们真能打进来,也不会有一个人投降。
仿佛响应他们的话一般,城里的百姓突然齐声高呼起来,要朝廷大军滚回应天去,要建文皇帝马上退位让贤给燕王;呼声震天撼地,坚决果断。何福看看劝降无望,不再费劲,向边上挥了挥手。站在阵首的一排火炮便争先恐后地怒吼起来。
这是攻城开始的信号。第一声炮响起,东西南北四面进攻的军队便得到了同样的命令,同时拉响各自的火炮,向着北平高大崔巍的灰色城墙狂轰起来。方圆数百里之内顿时一片炮声隆隆,一时间,整个北平四面六十里城墙都完全淹没在冲天火焰和滚滚浓烟之中。城中百姓的高呼声已经消失了,听不见丝毫人声。城外的三十万大军也是一片肃静,只有火炮在不停震耳欲聋地怒吼。
炮声停了;浓烟在猎猎秋风中飞快地碎裂消散,显露出城墙的模样;先前的灰色城墙已经变成了灰黑白三色斑驳交杂的鬼脸,大片大片的焦黑遍布整个六十里城墙,到处都是熊熊火焰,依旧翻腾着滚滚黑烟。这城墙果然固若金汤,坚不可摧;饶是经历了如此一番狂轰滥炸,依然没有一处墙头坍塌,就连城堞也没有一处破损松动。城头望不见一个守军的影子,只有残破的旗子在风中战栗,一面无力地甩着抖着身上还在燃烧乱窜的火苗。
何福洪亮浑厚地一声令下:“进攻!”
三十万步兵立刻如洪水般呼啸着铺天盖地向城墙卷地而去,瞬间成千上万的长木横架在了护城河上,黑压压的南军踏着横木冲过护城河,立刻竖起了无数密密麻麻高高的云梯,数万士兵一个接一个飞快顺云梯向城头攀去,好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壮观画卷,仿佛一个突然受到惊动的巨大的蚁穴,无数蚂蚁顺着无数条路径争先恐后拼命向上爬去,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杀声震天,看得沈若寥心惊胆战。他长这么大,虽然也曾想象过多次,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真实而可怕的震撼场面,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然而局势并不像刚开始展现得这般顺利,很快就发生了逆转。杀声震天,越来越响,其中相当一部分开始从城墙上传下来。数不清的燕军士兵在墙头上出现,向下密集地射箭,一排一排迅速轮替着,没有丝毫耽搁退怯。箭雨如蝗,云梯上密布的南军士兵纷纷中箭,失去重心跌落下来;正在过河的南军也大批中箭坠入河中。这些却丝毫不能怯退后面的战士;更多的南军战士奋不顾身地冲过河去,攀上云梯,毫不迟疑地飞快向上爬去,一个接着一个;又有更多的南军战士中箭掉下横木,掉进河水中,或是从云梯上摔下来,一个接着一个,砸在下面的弟兄们身上。侥幸登上墙头的南军战士立刻被守卫燕军砍下城墙。死尸纷堕如雨。
战斗激烈地进行着;这是沈若寥生平亲眼见识到的第一场战役。他远远地站着,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双方完全不顾死活的整个拼杀场面,脑子里一片空白。真实的战争原来是这个样子,每一声炮响都仿佛炸裂在耳畔,都要震得他浑身一颤;杀声震天里,他不知道多少人已经倒地死亡,多少人踏着自己兄弟的尸体继续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他看到无数次每个云梯接连被城头的守城将士推倒,云梯上攀登的战士一个个像渺小的碎叶一样飘零坠地。更多不计其数的战士在半空中中箭身亡,或是被扔下来的石雷砸死,或是在触及城头的一刹那被砍死扔下来——死尸如夜夭山的大雪一般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幸亏李景隆没给他任务;至少从他这第一次经历看来,战场上他什么也干不了,他只会惊恐。他忘了注意身边的钟可喜了;那个初次上战场的羞怯的小灶兵只刚看了一小会儿,便背过身去,一直在不停发抖。
战斗从正午时分开始,一直持续到天黑,仍在激烈地继续。朝廷大军根本丝毫进不得城墙半寸;城门被雷车撞开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是立刻被燕军战士拼死堵上。城头守军向下面攻城的敌军一桶接一桶地泼油,放火箭,将城门烧成一片火海;攻城撞门的南军战士仍然一批接一批无所畏惧,前赴后继。燕军战士在城门内用自己的**搭成厚重的人墙堵住城门,很多战士被自己的战友含泪挤死在城门上。南军奋战到深夜,攻不进城墙半步。
子夜时分,何福终于下令收兵。疲惫已极的南军战士撤离满目疮痍的城墙,回到大营来休息。伤兵连营;医护官彻夜不停地忙到天亮。所有的战士都是喝了一大桶水后,倒头就睡,睡得都如死人一般。
北平城内,想来也是一样的状况。
次日白天,何福和吴杰整顿起军队来,继续攻城。沈若寥本以为经过一天激战,南军都应该疲软下来,不愿再战了,却万没有料到南军将士竟然比头一天更加英勇无畏,斗志昂扬,越发猛烈地冲击着六十里坚固的城墙上所有九个北平的城门。燕军也是一样越战越勇,越战越顽强。两军激战了一天,双方又是毫无退让。
北平战役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双方始终处在僵持阶段,彼此都拼命争夺着脚下哪怕每一毫厘的地盘,决不肯让给敌人。眼见着伤亡也越来越大。沈若寥却渐渐平静下来,最初的不安和惊恐也慢慢消失了。他开始习惯见那些战场上的拼杀场面,习惯休战后大营里满眼伤兵残肢和鲜血的景象,习惯听到震耳欲聋昼夜不息的炮火,炮火之间冲天的喊杀声,以及战事停歇的片刻安宁里,让人心生悱恻的伤兵的呻吟声。这不都是他所追求的吗,他离开应天京师,跑到战场上来,追求的不就是这生死绞缠的厮打搏斗,其间的残酷冷血、人性泯灭,能够将他埋没和冰封,让他麻木和沉沦,使他忘了杨疑晴的惨死,忘了家里独守空闱的妻子,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他居然在如此血腥的战场上找到了安宁的灵魂避难所,沈若寥只觉得无尽悲哀。
攻城进行了六天之后,九月廿五壬辰日,李景隆接到了辽东兵的战报,燕王朱棣率领五万精兵到达永平,与江阴侯吴高、总兵杨文和都督耿瓛没有进行正面交锋,只是半路上曾经与辽东兵一队侦察兵狭路相逢,浅为交手,寥寥一队辽东兵自然全军覆没。江阴侯吴高按兵不动,在永平城外与燕王对垒。这样毫无动静地呆了几天,吴高和杨文突然下令撤退,十万大军没有任何理由,解除了对永平的包围,向东撤走。燕王朱棣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立刻纵兵追击,大败辽兵一场,只此一仗将辽兵彻底赶回了山海关。现在,燕王和五万燕军精兵正在永平城里休整。
李景隆接报大怒,连连咒骂吴高匹夫,无谋不算,连点儿军人起码的忠勇也没有了,这样轻易让反王扭转了自己一部分劣势。他当然不知道,连沈若寥都不知道,燕王还在北平的时候,为了动员手下将士跟他出发援救永平,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景隆色厉而中馁,闻我在必不敢遽来,不若往援永平以致其师。吴高怯不任战,我至必走,然后还击景隆。坚城在前,大军在后,必成擒矣。”
现在,事实证明燕王的判断至少在吴高这一句上是说对了。当然南军这边是没有人知道的;如果李景隆知道了,他不知道会不会感到羞愧,对于自己军中的将领,他一个大将军还不如作为敌人的燕王了解得更多更深。
李景隆下令攻城军队暂停进攻,只是牢牢围困北平,他就不信,一座孤城能没有弹尽粮绝的时候。大将军自己则带着二十万南军一起在郑村坝安然等待燕军回来,打算给远途劳师的燕军来个迎头痛击。
谁想到大将军做出如此安排之后,隔两日,又有消息送来,燕王竟然率领五万精兵又从永平出发,没有回北平,而是沿东北方向进发,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每一步棋都在对方意料之外,这就是燕王的高明所在。沈若寥看着地图,燕王向永平东北方进发,目的地只能是大宁了。大宁是宁王朱权的封地,他去那儿干什么?燕王起兵三个月,节节告胜,步步南下,突然之间,朝廷北伐大军兵临北平城下,燕王却丢下北平不管,一股脑跑到东北大宁去了。这完全不着边际,他到底想干什么?
连续几天,沈若寥一直都在苦苦思考,燕王率兵去解永平之围的真正目的。此时此刻,他仿佛有些领悟了,燕王从一开始,最终的目的就不是解救永平,而是率军北趋大宁。他所剩下的问题就是:去大宁干什么?大宁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