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按照徐辉祖的指示,选了一匹悍马,撤去马鞍,另选十个武艺精强的羽林士兵,在奉天殿前拉起武场,支好一排十只百步箭靶,十八般兵器全部罗列在阵,只等天子驾到,谷沉鱼一展身手了。
朱允炆在奉天大殿前的汉白玉高台上坐定。徐辉祖冲身边的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便牵着马走到谷沉鱼面前,将辔绳塞到他手中。然后,解下身上的长弓和箭彀递给他。那彀中有二十支红翎箭。
谷沉鱼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纵马沿百步线飞奔一个来回,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如何拈弓搭箭,身后箭彀中已经空空如也,二十支箭全部射出。
他刚转身,沈若寥一点头,十个早已待命的御林军齐刷刷翻身上马,各持长枪,四面八方向谷沉鱼冲去,转眼把他困在中间。这是考他马上功夫;十支长枪已经事先卸去了枪尖,手无寸铁的谷沉鱼重围之中必须躲避所有十支枪的进攻。但见他毫无惧色,纵是跨下无鞍,马不停蹄之中,依然在马背之上翻腾如飞,轻灵地在十支长枪之间游离躲闪,没有丝毫滞钝和险情。
徐辉祖不由微微颔首,暗叹果然好样的。他知道,试武中这一步从来是先上两个御林军夹击,然后再上两个,慢慢增加到十个。这一回谷沉鱼一开弓便是惊人之箭,所以沈若寥心里有底此人本事不凡,点头让十个御林军一开始就同时上阵。
此刻沈若寥心里也在赞叹,如此矫捷干净的身手确实难逢。旁观的一干文武大臣,也许先前还有人心里抱有些许怀疑,这个青年究竟是不是凉国公的骨血,此刻也纷纷折服,不得不承认这本领是非血脉难以继承的。
徐辉祖终于抬手示意可以停止了。沈若寥便下令十个御林军收兵撤回,然后命人去将百步开外十只箭靶搬过来,供天子御览。
谷沉鱼驰回阶前,跳下马来,在玉阶前拜下,仍是神色冷静,脸不红气不喘。御林军把马牵走,将十只箭靶在阶前一字排开。
众人初看之下都有些发懵,一时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每只箭靶上都只有一支箭,不偏不倚地深深扎根在靶心正中央,奇怪的是所有的箭杆都同时裂成了三叉,向外劈开,鲜红的翎毛定定地支楞着。还有十支箭不知去向。
很快,徐辉祖和沈若寥同时反应过来,原来没有出错,每只箭靶上都是两支箭,第二支箭和第一支箭分毫不差地射在同一点上,所以将先射中的那支从尾到头贯穿,才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奇异景象。
李广、哲别再世,也无非如此了吧。
突然间一个念头划过沈若寥眼前:自己这个御前侍卫搞不好有让贤的危险。
徐辉祖把箭靶向天子和群臣作了说明。朱允炆深感震撼,连连赞叹道:
“好武艺!不愧是蓝大将军的血脉啊!”
徐辉祖肃穆地说道:
“试武还未结束。请蓝公子选择一样长兵,一样短兵,并在十个羽林士兵中随意挑选一人做对手。”
谷沉鱼问道:“只一人吗?”
徐辉祖道:“按惯例,先选一人,如果你的优势明显,我们会及时不断加人进去。”
沈若寥道:“你可以直接选三人没问题。”
“我能不能不从这十人当中挑选?”谷沉鱼胸有成竹地问道,“我想请沈大人做我的对手,不知可否?”
“……”沈若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徐辉祖。
徐辉祖显然也吃惊不浅,他细细打量了一下谷沉鱼,说道:
“你了解沈大人的武功吗?你的本领自是高超,不过你也要知己知彼,量力而行。”
谷沉鱼道:“与其一个一个慢慢增加对手,倒不如一上来就和最高水平对决,输赢都一样光彩,也省得耽误时间。”
徐辉祖轻声道:“你方才的表现已经十分精彩了。你和那十个侍卫交手,只要打得好看,不管结果如何,天子一定会大加赏识。但你非要和天子宠信的亲军都督交手,那无论输赢你都不会讨得圣上欢心的,你明白吗?”
谷沉鱼微微一愣,显然事先没有想到这层。
他略作沉思,说道:“好吧;我要那十人同时上,可以吧?”
徐辉祖点点头:“选兵器吧。”
谷沉鱼选了一条齐眉棍,那十个御林军已经下了马,十条长枪正严阵以待,等他走进战圈,便四面把他牢牢围在中心。
没等徐辉祖和沈若寥下令,谷沉鱼先发制人,手腕轻巧地一翻,长棍就横在手中,瞬间飞转起来,向四面八方卷地横扫而去。十个士兵向后齐退一步,互相使了个眼色,齐刷刷向后连退五步,瞬间圈子的空隙被撕得很大。谷沉鱼微微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看准一个士兵,欺身上步,长棍就向对方腰间探去。那士兵横枪来挡,谷沉鱼却突然收手,长棍瞬间变向,闪电一样向后疾顶;他料定这十个士兵把距离拉大,是想让他棍长莫及,方便偷袭合围,因此这一击凌厉至极,志在必得,却不料已到身后的士兵灵巧地跳开,避开了这一棍,同时两侧靠上的士兵枪尖已到左右脚踝。他只能纵身跃起,长棍点地,两条长枪一上一下在空中将他夹住,又一枪突至,不向他身上来,却直挑地上支撑的棍端。
谷沉鱼至此再不敢轻敌,提起棍来,一个翻身轻盈落下,踏住两支枪尖,长棍往枪棒下一挑,劈啪一声裂响,一根把粗的枪棒竟然撅折。双方同时吃了一惊,那断了枪的士兵捡起残枪前段,继续配合其他九人进攻。
时间悄悄过去,十个御林军已经汗湿衣衫。谷沉鱼也额角微汗,在寒冷的空气中,头顶冒出丝丝白气。观战的君臣都十分紧张,沈若寥尤其紧张,内心深处,他不希望看到谷沉鱼赢了他苦心训练出来的十个手下。此人武艺十分高强已是不争的事实,想到他的身世,几年来为伶人戏子所过的生活,如此环境之下,依然能坚持信念和努力,他的坚忍和毅力也可以想见了。按理来说,有如此一个能人出现,对天子是好事。然而沈若寥一想起吴姬家酒楼之上,谷沉鱼唱的那曲怨公主,心里就有种不祥的感觉。
当然,只是对他自己来说,不祥。此人从初次见面还是唱酒小厮时起就曾经这样讽刺过他——至少他这么觉得——如果他打败了自己的羽林兵,皇帝再授予他一个什么职位,而自己马上又要随军出征——
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妙。
沈若寥心里有些懊恼。他发现自己原来如此小气,受不了一个能人的挑战吗?想当初,第一次和董原结识的过程,不也是不打不成交么?也许,和谷沉鱼也会是一样。就算他打败了自己的十个羽林兵,对自己也算一种激励,这是好事。——再说,自己还没和他亲自交手呢。
他正冥思间,两个御林军已经打倒在地上,一时起不来。看谷沉鱼没有收手的意思,徐辉祖忙喝令剩下的八个士兵停手。
双方总算休兵。八个御林军忙搀扶起自己的兄弟来,站到一边。谷沉鱼放下长棍,问道:
“敢问这十位壮士,是哪一卫的?”
徐辉祖道:“他们都是羽林右卫的。”
谷沉鱼瞟了一眼沈若寥,淡淡说道:“沈大人手下精兵果然名不虚传。”
沈若寥答道:“我来之前,他们比这还强点儿。”
他走到那十个士兵面前。十个御林军低着头,有些丧气,有些羞愧。他轻声说道:
“放你们半天假;晚上出宫玩去吧。不许喝酒。”
十个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却见都督大人冲他们使眼色,要他们赶快离开,一下子心领神会,迅速跑开了。
谷沉鱼见沈若寥把十个御林军打发走,冷淡地问道:
“沈大人,在下还没和他们比过短兵呢。”
沈若寥走到他面前,漫不经心地问道:“你选哪一样短兵呢?”
谷沉鱼道:“为扬家父之风,我选长剑。”
他顺手从边上取过一柄备好的御林军佩剑,拿在手中掂了掂。
“嫌轻?”沈若寥问道。
“当然比不得家父的大将军剑有分量。不过,普通士兵用这个,已经足够了。”
“你的武功是谁教的?凉国公亲授?”
“一部分吧。”
沈若寥冷冷望着他,没有马上说话。一时间,近旁的徐辉祖看不出来对视的两人谁比谁更高傲,有些莫名其妙。
然后,上十二卫亲军都督开口淡淡说道:
“既然选择剑,就让在下领略一下蓝大将军的卓越风采吧。不知你肯赏脸否?”
谷沉鱼脸色微微一沉。沈若寥成心给他设障,他感觉得出来。
他抱拳行礼道:“只要圣上恩准,谷沉鱼荣幸之至。”
朱允炆却有些犹豫。这比不得沈若寥初来乍到时,董原嚷嚷着要和他比武。那个时候,天子对沈若寥多少心有芥蒂,也想看一看传说中沈如风的独子究竟有多大本事。然而现在,他的武弟和他已经毫无隔阂,他觉得他的亲军都督是他的兄弟,知己,甚至是守护神;也是他的面子。
他还在犹豫,场外却响起一个声音:
“蓝公子切莫心急,先和在下比过如何?”
沈若寥心里一动,回过头去。董原走到空场中心,向天子行过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