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建文天子正式诏令天下:
“国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官田悉准私税,用惩一时,岂可为定则。今悉与减免,亩毋逾一斗。苏、松人仍得官户部。”
命令新政涉及区域务必于明年元旦全部实施到位,地方官员不得以任何借口延误阻碍新政推行。
同时,天子派沈若寥带一队御林军去城外把梁如水接回京城,安顿在谷王府中。
连续几天,沈若寥一直住在董原的营房里,一次家也没回过。后来,他觉得羽林二卫憋闷在皇宫里着实有些颓废,便向建文天子请示带上十二卫亲军一起出城围猎。朱允炆喜欢安静和读书,很少出城,围猎更是新鲜事。如果不是御林军倾巢出动,偌大的皇宫无人守卫,沈若寥也不会非要拽上皇帝不可。朱允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终于答应了。于是选了几天清闲的吉日,天子、皇后带着小太子,和徐辉祖、徐增寿等一干在朝武将一起,在上十二卫亲军的簇拥护卫之下,出了太平门,浩浩荡荡走到钟山阴面来,在钟山脚下安营扎寨。连续几天,一直是董原在帮天子学骑射,带着皇帝四处转悠着打野物。沈若寥和徐辉祖两个则负责亲军的操练,从日出到日落,半夜还要吹角起来列队演练夜袭。后来,徐辉祖还安排了一次野战演习,自己和沈若寥两人各分了六卫人马,轮流交换指挥,激战几番,次次都把沈若寥带的六卫打得落花流水。两个人却都很满意,一方面,徐辉祖看到战斗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己方屡生险情,心里暗暗欣慰;另一方面,魏国公几乎是手把手教自己如何打仗,也让沈若寥觉得是天赐良机,三生有幸。
最后一天,天子对操练刻苦的上十二卫亲军进行了检阅;阅兵礼之后,所有人才在一起真正尽兴地围了一次猎。然后,御林军便护送天子起驾回宫了。
仪仗军队缓缓地回城,一路秋毫无犯。回宫后,天子便差人去请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要他们把这两天的各地奏章呈送上来。礼部尚书陈迪和司礼监太监也来请示新年庆典的旨意。朱允炆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对沈若寥感慨道:
“你看,朕偶尔出去游玩几天,就耽误了这么多事情。这个皇帝真是不好当啊,病了累了都不得休息,否则就是怠惰朝政,荒嬉国事。”
这时,有侍卫匆匆忙忙冲进了乾清宫,奏道:
“禀万岁爷,有个小姑娘硬闯西华门,哭着喊着要见沈大人。”
朱允炆抬起头来,和沈若寥一样有些惊讶。
“那是什么人?”
“她说她是沈大人家里的丫鬟,说家里出大事了,死活要沈大人马上跟她回家。”
朱允炆道:“赶快让她进来吧。”
沈若寥连忙道:“别别,还是我出去吧,怎么能让她随便进乾清宫呢。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马上就回来。”
朱允炆关切地说道:“朕跟你说过,不能老不回家,总该回去看一看。没关系,要真是很紧急的话,你可以直接回家,不用再跟朕请示的。”
沈若寥跟着那侍卫出了乾清宫,赶到西华门来,远远地就看到豆儿被守门的士兵拦在门外。豆儿一眼望见了他,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老爷,老爷——”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跑到她面前。士兵们让开通道,沈若寥拉着豆儿走到外面城墙根下,躲开自己的手下。
“你怎么了,豆儿,竟敢往皇宫里硬闯,不要命了你?家里着火了?”
豆儿号啕大哭:“老爷,老爷——您快回家吧,夫人……夫人她……”
沈若寥一把抓住她的小肩膀:“夫人怎么了?她回家了?”
豆儿哭得很凶,说不出话来。沈若寥看了看周围,伸出手来一面给豆儿擦眼泪,一面低声问道:
“夫人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豆儿,你真急死我了。”
豆儿的眼泪像决了堤一样越擦越多:“夫人……夫人她……她回家了……”
沈若寥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可哭的——她不会回来跟我要休书吧?这也不是什么急事,我不能现在就回去啊。”
豆儿拼命地摇头:“老爷,夫人……夫人她……她自杀了……”
一瞬间,沈若寥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呆呆地怔了半晌,困惑地望着眼前哭得一团糟糕的豆儿。然后,仿佛鬼使神差,眼前突然涌现出大片大片的凝血,惨目的腥红,顺着那纵深的伤口,从那苍白纤弱的手腕上奔泻下来,江河一样,在地上汇聚了无边无际一片汪洋血海。晴儿,晴儿……
自杀?
他浑身哆嗦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什么?”
那仿佛不是他的声音,不是人活着的声音。豆儿的眼泪一下子收住了,战战兢兢地望着他,嗫嚅道:
“夫人……夫人她悬梁自尽了……”
她突然吓坏了;沈若寥的眼神让她立刻又大哭起来:
“老爷你别这样……夫人她没事……虎生已经把她救下来了……她在床上躺着呢,不停地哭,说让我们别管她,让她去死吧……老爷你快回家看看吧……”
沈若寥只觉得刚刚僵冷得没有知觉的双腿有些瘫软下来;他本能地把秋风撑在地上,支住了自己,感觉浑身都在颤栗。
“豆儿,……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夫人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为什么……为什么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