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前晋氏从前恶(2 / 2)

“足下操劳一生,此酒何妨自用?”晋衎无知他人辛苦,继续劝道。

“官家呀!”沈大桑哀呼着额头贴在了自己的小臂上,心中两道是非黑白的线是黄土与苍天,真要讲有关衣食的话语,是真的怕了会断头的人间。“酒是关东桑落酒,我家世代酿酒为业,翁翁以为再无战乱带我到玉安卖酒,不料以后东牢关税赋一加再加,便是想要回关东也要严加盘查,再以人头计税。为了凑钱,酒比我的命还珍贵!”

晋衎本来猜测着桑落酒之名因何而起,当无执从前的旧称即玉安二字掠过耳际时犯了激灵。酒碗里的酒抖落在两人手上,晋衎仿佛看见凭借东牢关为界限的双方在九州一统的幌子下沾满了血。

“足下受苦了。”他想安抚沈大桑又在心口把世人对晋氏的骂声热了热,以至于后续的话不容易把自己和沈大桑分开。“待到扶棺日,定能过中山。”(东牢关依山而建,面朝大河,时人以山脊为线划分齐州和燕国,线是中线故而山称作中山)

“家中儿女都安置在了关中,他们帮衬着我重拾家业,若是死了何苦费那钱了,就埋在翁翁旁边吧。”沈大桑对自己卑微的痛苦习以为常,更难过自己把晋衎的手都抓红了却笨拙得找不着道歉的法子。

晋衎端回碗是一愁未解一愁又起,碗沿都碰到了嘴又摇摇头道:“足下此生沽酒与人,竟不知酒是何味。我于心不安啊!”

沈大桑出于善良的本性同情这活在云端上的人的不安就像越怕辜负了谁的呕心沥血,在正义面前就越显得乖谬。“劝,”他枯黄的手虚托着酒碗道,“劝君酒。”

“谢君酒。”晋衎兀地慷慨仰饮,凭着官服的衣袖既遮挡了脆弱的神情又掩饰了自己对未来的赤诚。

沈大桑再无怯懦地打量着年轻而俊美的面孔,他两颊微微泛酡,转眸与人离愁的影子也深,动魄与人辉煌的美梦也深。

适时细雨的声响跟随着解笠拂襟的男人一同浇进酒舍。男人首先盯住舍外街巷所议论的焦点,让灼热的目光去招惹晋衎,等到晋衎探看过来时不以为意地喊道:“老沈,来坛酒。”

晋衎恍神此人奕奕琼范,渊藏雄谋的仪表,乃至他蓑衣边往下流的水都变成笔墨难尽的烂漫夏雨的写意。再再回忆,自己十六岁时似乎在清浊自辨的竹林里教他击鼓,和他鸣琴。

沈大桑没法识别这两个人究竟谁的出身更为上等,方才起身按照男人的吩咐去办,男人就坐到晋衎酒案前一手代替他用木杓给晋衎盛酒,一手把笠帽盖在身边的麻席上。

琼浆汩汩配着他琅质谨重的声音逼得人不得不洗耳恭听。“晋令佐见于沈氏不得脱骨为豺狼乎?”

晋衎瞬间惭变脸色,禀愿共谈的志狂过心而凉。一声晋令所代表的那日随上官氏长驱直入的宫墙,甚至是强让禅位的沈郑帝王,无异过往风诡云谲的交锋,而今勾魂摄魄的权望。

“向公甫。”晋衎别琐千秋在喉头,所许佳期付与冷风的怀抱,霎时后续无言。

沈大桑不明所以,哼哧抱着坛子迈出腿,刚好有一滴水掉在头发里,而后茅屋漏下一串雨珠子。他忙里忙慌放下坛子,仅把一只碗摆上案,随后开始棘手堵洞的事儿。

“令君果真记得向表。”向表拿过碗自给自舀满酒,记忆里晋衎的眉宇盛得住星明月朗,可扛得住破天的电光?他一双眼牢牢框住晋衎荡在酒香中的谤怨,张口吞下酒便挥臂朝门外意味不明地亮了碗底。“此坊邻近禁城,本该一寸土一寸金,却楼台贱作,是为何故?”

潇潇暮雨愈落愈疾,舍外事多无处躲,舍内恨多无处藏,晋衎几忍几放选择闭口不谈。暴风将栅门荡得嘭嘭响,就是吹不掉过往一柄柄钢刀上沾着的缕缕发丝。

“沈封自被降为乐阳公便被软禁于此,燕为郑留祧传嗣遵循国义,奈何关东声噪,晋侯(晋钰)恐吓沈封强出府院乞求面君,教部将把他当街刺死。”向表冷不丁放碗在晋衎面前,像是盛好了看不见的人血。

晋衎的指头放到自己的酒碗里画圈,一言不发地在案上长长拉出一条线,如削掉阿谁项上人头后那道平滑的切口。

“时有旧臣怆惶迟来,伏尸痛哭,日集三百余人痛骂晋钰非惟郑朝之悖逆,抑亦燕室之罪人。”向表话音刚落,晋衎怒摔酒碗,泼在地上的酒形似当初沈封抛洒的血光。

“向表不惧死尔!”

“三百余公卿,晋氏将他等尽夷三族!未知道亡与杀身,小大何所别异!”向表并指敲在案头,振聋发聩之际也敲直了士人苟伏已久的脊梁骨。

晋衎胸膛剧烈起落,公服的绣样逐渐滚烫得跟烙铁一般,疼得他直用右手掬饮坛中的酒,然后袖口打湿了就对着嘴拧出酒来咽进肚子里。

“向氏立学于关中,时政弥昏,清风愈盛,经史可教上下,道德可训天下,古风君子与关东戴氏并称。”晋衎灌了自己一通酒后丹心流火,道:“为何向表面官之言不济时艰,反激时恨!”

向表熟视着晋衎锋芒毕露的眼睛,其止不住发抖的声线,仿若孤疯的孩子含蓄地敲着一口丧钟,凄凄厉厉,省人肺腑。“仆今日从太相府抽身,其内贵胄尸位,最多取一二寒门欺蔽视听,又何实用?”

“我岂能不知。”晋衎复又用手掬酒但被向表扼住,对方外鉴英颖,精神清彻,竟让尚书令不敢独断。“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向表无惧晋衎在自己面暗喻今上上官绍,不轻不重地撩开晋衎的手把空碗放到正中间,舀酒来自己喝掉一半,余下一半,而晋衎绝不输给向表半分豪气,当即接碗饮却。

“苟非大无道之国,仆皆欲勉强扶持,”向表许以晋衎矢志不渝的理想,至此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安玉于中台任人亲事,不当委权于伪业。新猷之图展,宿蠹之除清,君子勤政,何耻之有?”(尚书台亦称作中台)

晋衎深屏呼吸佯装心境无恙,状态得保,可木杓方才掂酒就掉在坛里,任凭眼泪决堤也许能减轻精神的瓦解,但他已将晋氏对君臣之间艰深的忌惮转化成强硬的克制,近乎于最后的一种坚守。

向表见状帮他盛酒并把碗推到他跟前继续说道:“仆以鼓乐会君,天下人以凶竖知君。今之事势,义无旋踵,何免政由晋氏,祭则燕室?若可期谠言溢于明堂,嘉谋肆于府台,不失为一世忠臣!”

“可使晋衎成大业者,必是公甫。哈哈哈!”晋衎一次又一次地喝光酒,魂牵梦萦的光景他不能完全看得清,笑着笑着噙在眼角的泪也映射出他有一个让历史和未来都不能完全解开秘密。

向表稍想再嘱咐晋衎几句,晋衎就在他面前喝昏了头般不自控地往后倒,吓得他起身扶住晋衎的肩膀,而这二人好比置身在悬桥之上,而归途或去路都沉没在电闪雷鸣的暴雨中。

“世上还欲谋害安玉之徒亦于中台的权势下蛰伏,我愿与安玉为国家牺牲,不愿见安玉为一家荣辱送命啊。”他自言自语着近近审察了尚书令的公服,为沉醉的人儿抹掉脸上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