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东牢关兵力不足三千,军中亦无主帅,繁请令君速做决定。”荀俶自将疑难托给晋衎就仿若庇身在虚假的帷幕后,不慌也不忙道。
周悦看得清楚荀俶虽受上任尚书令的提携但对晋衎怀畏不怀敬,且不追究他生怕曹奂提及与他交往甚密故而屡屡督促中台对曹氏执法的私事,拱手提醒道:“晋令应向陛下禀明。”
荀俶旋即尖酸地吊高眉梢在阴暗处瞟看周悦,想中台对曹氏怀柔总说是天子的授意,天晓得是不是晋衎怕把曹夋逼急了咕咚一下子给东牢关打开了。
哼,分明就是在等曹氏做出投敌叛国的行径才好连根拔起,彻清军旅。这回可不是正合晋令的谋图?
晋衎背手在荀俶身前来回踱步,夜风隔得远却把将士的惨叫拽得近。
“八万人呐,八万人呐,洛河的下游都给塞堵了。”他恼怒着又闭上眼悲痛地祈祷。闪过面庞的烛光像把刀割疼了他心里的伤,泪似血一般流出来。
周悦不忍心晋衎一定在苛责他自己不掀起那阵血雨腥风,曹夋兴许不会失了方寸去河东送死,进而替他传令门外道:“叫四品以上赴朝,有时议!”
“唉。”晋衎顿止绝望的步子,依附着射进窗户的月光再把帛书看了一遍,紧紧对荀俶发问道:“东牢关至今未失?急报通驰之时,齐兵可有渡河?”
荀俶被晋衎突然判若两人的样子吓得提心吊胆,仔细回顾道:“是,齐州只是据水相望,未登岸攻关。”
“哈,”晋衎大幸得像是天没塌下来,“齐州尚不做贼矣!”
“令君此言......”荀俶疑惑的话还没说完,晋衎就着急整装修仪,不消几会儿就口含鸡舌香和周悦出台入宫,仅留兵曹尚书举棋不定。
燕宫阙楼上羽林禁军逐一换岗准备开朝事宜,在轓车陆续解绳宫道,群臣渐次排队庭外的期间,各色旌旗先行飘飏希露之下,昭示王权。黄门提灯左右,光束编织在服纹笏雕之上好拟短瞬镀了金。
庭内兵车雷运,仪仗肃纷,压得外边人言之音愈发低迷,待到文武鱼贯雁行,齐聚太极殿,是触目惊心的皇位虚置,而尚书令似从深宫见过天子后亹亹到来。
晋衎稍一拱手带过众人,放冲默颀淡之态而含彻厉磅礴之势登坐独席。大燕开国前,魏郑设尚书令、御史中丞、司隶校尉三职独坐,而晋钰特行霸权使如今太极殿上众臣列位,尚书令仅距丹陛咫尺。
“荀兵曹,为诸位详告战情。”
荀俶料到晋衎会把自己当作引子早早备好了说词,从班位里走出来时顺带扫看了许多张陌生的面孔,他们都是在汉州四族遭受重创后被晋衎和吏曹火速提拔起来的新人。
紧接着殿内为曹夋的惨败议论哗然,晋衎并不选择安抚舆情,而是递目于守在皇位旁的黄门监张不让。
黄门监低头审视着手里捧着的圣旨,放不下对天子的惦念也还是怕了晋衎的权势,清嗓宣读到临危之际授晋衎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假节钺,都督中外军事。
尖锐的诏令刹那穿透了公卿的底线,所有议论戛然而止,他们不敢偷觑晋衎,却敢别有深意地瞄一瞄没有天子的皇位,最后不约而同的用挑拨的眼神去刺挠太相杨巩,质问着事到如今,太相和大将军究竟谁多了一点,谁少了一点。
杨巩在晋衎诛杀贾郭的时候就隔岸观火,自己就算是皇后的父亲,也不愿做帝室的亡魂。
他带头道:“天子圣明,尽贤以应时乱!”
“那杨相不如退位让贤吧!”辛讽的声音捣烂了在场沉默不语之辈的肚肠,移目见是相府长史齐乾。
“君弱不敢救,臣佞不敢诛,凭此齐乾便贤于杨巩!”齐乾血气方刚手拉杨巩把他拉倒在殿上,笏板明晃晃的跟拿着一把匕首似的。
齐乾的亲兄长齐惇任侍中眼看着弟弟甘冒万刃加身之险挺身而出,脑门发热就要与之同在,所亏散骑常侍卫毓扯住了他的袖子。
齐惇恰巧是因为冷不丁的一磕绊又醒了神,琢磨到晋衎朝暮位极人臣不会不是天子的圣意,先前内廷的变革或许正是天子铲除贾郭的手段,未免对忠佞自有一番独特的见解。
“齐乾简直践踏王纪,架出去,架出去!”杨巩为自己伸张声势的喊叫让齐惇暂放思考,出班说道:“陛下既委以大将军重任,不知大将军有何对策?”
晋衎安适的去看发言的人,其芳华内敛,风度质润,如玉树抖枝时落下的晶霰,熠如白曦。
“齐州逐我军于洛河,溺毙无数,确实佞举。”他挥手让进来要架走齐乾的羽林卫退下,认定齐乾刚才骂的并非是自己,缓缓而谈:“然曹夋不顾上命,霸职出兵,列阵河东,是让齐州反以曹夋为佞,伐歼其师。曹氏失罪,不可推卸。”
荀俶听到这阴险地收起一抹笑,同朝之人想必和自己想的差不多,晋衎举着国家的名义要任何一人,任何一族三更死,绝不会多留过五更。
卫毓从晋衎坚定的目光里却看出与众不同的魄力,请笏问道:“那大将军要替之何人守备东牢关?”
“守备?”乍有汹情辨不出是哪个在喊:“不当集兵出关,惩治齐州作恶?若是姑息防守,朝廷威严何存!”
这话好歹是捅到了大燕群臣们火热的心窝,附和的声音愈来愈响。身为御史中丞的向表责备地扫望过去,喝道:“大殿哄吵,成何体统!听大将军言语。”
时有窃窃私语还在舌根子乱咬,向表和卫纪异口同声道:“肃静!”之后两人在杂音全无的大殿上互看了一眼。
晋衎洞察着官僚们摇唇鼓舌时的大义光鲜,忍受着头晕脑胀间善心在腐烂,于一片注目中差使张不让递来一张浸好冰水的面巾,堂而皇之地盖在了脸上。
“大将军。”焦虑的呼喊声细若斜丝却此起彼伏,不解晋衎怎么专挑吃紧的时候洗脸。
“噢,”晋衎在冻肤的痛感里重新清醒起来,不自觉站直身子擦拭着意识深处沾满血的双手,“东牢关地势险要,齐州本该趁我军虚候,而上下未通战况之时一力占据。而其转攻为守,不犯河西,是知破关者为贼,朝廷必倾兵相争,齐州无力可逞。”
他独步太极殿,进则玑衡可度,退则往复可测,是教众人贴耳听示。
“令曹基复为车骑将军,擢兵驰援东牢关。”
众所周知曹基是曹夋的父亲,晋衎前番才要曹氏惶惶不可终日,现在不说放了他们一条生路竟还将无比重要的防线托付给教子无方的曹基,大多数公卿的表情都显得非常惊愕。
“曹奂欲害我,是因贾郭唆使曹奂误我为反贼,既已在狱中伏罪,晋衎清白无失,曹氏忠烈无绝。河东一败,国格受辱,曹车骑自当知耻而后勇,感恩而敬王令,东牢关定然固若金汤。”晋衎逼视多如牛毛的质疑,无奈殿内的明光刺痛着疲惫的双眼,再用面巾敷了敷。
“我军首要之处,是在雍臧。”他任由国家的命运在身上流淌,更在刀山火海里奔赴了很久。
“立冬将近,雍臧土地多贫瘠,官仓素来不满七八。今年胡马窜盗,穹州赤乌氏更是纠集臧州罗羌,雍州卑羌打烧州府,劫掠百姓,如不平患,落雪之日则尸殍关北,民心离异。”
兵曹尚书蓦地在数种谋算里搜罗到了晋衎是什么远见。穹州隶属齐州四地之一,赤乌胡族能不断坐大难道和齐州牧左融没有干系?齐州在东牢关外按兵不动估计就是在等待残酷的冬天强迫饥寒交迫的雍臧擎旗造反,彻底让燕廷陷入两难。
“大将军,洛州在册之兵不过十万,剥农籍补调也不超三十万,除去各郡守备,曹车骑再领走二三,大军跋涉远征至雍臧又何服水土呢?”荀俶恪尽职守道。
晋衎从荀俶的改变感知到众人齐心的力量,暗暗松了口气,道:“雍臧入我国土已久,却为关中所轻,朝廷所吝,致使教化不及,风情剽悍,不惧法度,洛州之兵不堪用于险恶之地。”
“可雍臧兵籍闲时服于州司,凶时自为盗匪,怎可依之与胡马一战?”齐惇担忧道。
“关北自古出英雄。”晋衎的目光敲打了吏曹尚书。
袁辽知讯儿未免犹豫着这次激进斗猛的决策,思来想去为其他人阐明道:“雍臧司马陈牧颇受当地拥戴,常献整饬关北之言。原刺史曹匀以其身兼胡血而不纳谏,是故陈牧远书中台,力争已有五年。”
“陈牧与罗羌、卑羌皆亲密,雍臧但有民衅匪集之事,其一一平息。寒来暑往,有功于关北者岂止陈牧一人?如此寡恩,雍臧岂能得人得治。”晋衎扼腕叹息,当即下令道:“除陈牧为雍臧刺史,输送汉州粮械于关北。”
晋衎大破大立的政令让满朝大臣觉爽而信服,但卫毓右眼皮没来由地跳,下一刹就听到自己被晋衎点名。
“法不立,用法者不可苛猛也不可愚滥。卫散骑熟知科典,誉承家训,可当重任。”
卫毓不得已持笏走到殿中,人在心不在。那关北可是个苦地方,多大的官脑袋都得系在腰带上,又正值齐州和朝廷明争暗斗的节骨眼,不说能不能为雍臧建立起应有的法度,自己能活几时都说不准。
“散骑常侍加兼镇北将军,持节,与陈牧共平雍臧诸事。”
“卫毓领命。”卫毓高高举起手用袖子遮住自己比哭还难看的脸,之前且以为晋衎可能会亲自去雍臧驱胡安民立下伟业,也不晓得自己是幸运得了他的赏识还是倒霉去关北病死累死甚至被杀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