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卫郎追探发疯林,恰见湛金神威枪(2 / 2)

卫毓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探长脖子见湿萨马蒂用铁钩勾住自己脚踝上的绳子,是要把一路自己拖行,急道:“有话咱好好讲!”

“你会利用他的善良。”

湿萨马蒂的眼睛照出狼群的恶光,是卫毓在别的羌人那遇不见的足以吞噬满月的烽烟。

“你若轻易害我坏了新起色的王法,谁都没个好活场!”卫毓被湿萨马蒂拖进棚屋后的羊圈里不得不选择推诚相待。“你直说你是谁的使者,我们好聚好散不成?”

“听不懂羌话,嗯?”湿萨马蒂把铁钩索的另一头挂上食槽的边扣,羊群被凶狠的主人吓得咩咩叫。“你是帕毗扎拜的义弟,我杀了你之后他会找我拼命。可我啐刹的不怕!”

“使者的耳目如果近通关北,远达京城,实该不怕杀了卫毓去圆马氏与晋氏的谎!”卫毓击穿底线地激怒着湿萨马蒂,为了窥天的端倪真不要命的样子确和卫满同出一辙。

“关北没有谁是傻子!”湿萨马蒂不再压着嗓讲话,敞开来竟然偏于女性。“如果州司不撒谎,朝廷不撒谎,真正用心的治理天下,谁会去追随天上的歌谣,膜拜尘下的鬼魂?”

卫毓慢不下来呼吸的频率,目光无比敏锐的在湿萨马蒂的境遇里跳跃。不能忽略的是她背着的东西太长了,是有绝伦相匹的气势,但没有量身打造的精致。

“你说的没错,只是权柄的威力,无过防范于未然。”

“防范于未然,哼。”湿萨马蒂俯视着卫毓,从食槽抓了一把盐藓涂在其手脚的草绳上,道:“那么谁的保家卫国都会变成罪过,谁的滥杀无辜也会变成功业。马氏,晋氏有什么谎?只是都做着他们认为正确的事。”

卫毓倏而疲于争辩,关北的见识逐渐丰盈了自己当初叛逆的选择。“是非功过,济于水火,不容天理。”

“正是大奸大恶能找补的权势太多了,燕人才习作大言。”足可愧杀人的风将北国的勋业撕扯成稀碎的雪,密麻麻地揉进湿萨马蒂的短发里。

“你不能把我丢在这,我会冻死的。”卫毓不自禁看着湿萨马蒂看得入神,喃喃道。

“冻死不是正省事么。”湿萨马蒂撂下卫毓打开柴门进了棚屋,真是直到长夜落幕也不顾及卫毓的死活。

卫毓败下阵一般侧睡在骚臭的雪泥中,反思着自己为何在关北丧尽优势,仿若是痛失了何种倚傍,何至于人微言轻。兴许冻死的死法能胜过活埋之苦,湿沥沥的眼角都是消成水儿的雪花,就连明亮的眸光也渐渐融化在空荡荡的白色里。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关内年轻的名士忧婉低回地浅唱着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情调。

“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天地间的回音是绝望挣扎时的质问,却没有任何一种回答能超越历史的沉默。

是夜,羊群在食槽周围扎堆睡觉,卫毓的鼻子里吹进了羊毛,不由一个大喷嚏从酒劲和石粉的麻醉中醒了过来。

“呼。”卫毓摸着自己个儿没凉透,拂掉衣裳上的羊屎将手套摘下扔到一边,仅愣了愣就发现是羊儿啃断了草绳子还了自由身。

“好、好宝贝,”他趁着羊群还没吓走赶紧搂住最近的一只羊,强赖着羊儿取暖,“日......日后都不舍得吃羊肉了。”

说到羊肉卫毓言行不一地咽了口口水,再饿上这一夜怕是都想给羊儿生吃喽。屋檐下老旧的风铎摇动着卫氏的命运,卫毓勉强差使四肢爬到柴门处,狠用肩膀顶开了门,接着站起来一步一步停地藏进棚屋。

湿萨马蒂用石头在屋中间围搭了篝火堆,火堆上还烘着好大块猪排肉,就是这股香味才让卫毓冒死来共处一室。

“湿萨马蒂?”卫毓既明白她有意救了自己的命,就大着胆子喊了一声睡在铺有熊皮和鹿皮的胡床上的湿萨马蒂。“门闩可不是我撬开的。”

“吃吧。”湿萨马蒂开口道。

卫毓十分欣喜的到胡床边盘腿坐下,正愁用啥东西在火中取物之际,颈侧约莫让冷刀片贴了贴,吓道:“好歹让我做饱死鬼呢!”

湿萨马蒂懒得啰嗦丢了递给卫毓的小刀,卫毓急忙捡在手里先给湿萨马蒂道谢再使刀插中猪排大快朵颐。

“卫毓想明白了许多事,”大燕的镇北将军舌头裹着发烫的肉满口撒着热气,“大致和我之前就立下的志向差、差不大多。”

“哦,想必你也知道晋衎能胜贾郭,关键在我,因而能体会到我的选择。”屋里充溢着卫毓满足口腹之欲时的幸福感,湿萨马蒂紧攥着被褥的手稍稍有些放松了。“这野猪生前赤地奔逐,活泼不驯,吃着汁美脂香,弹软可口。你来一口不?”

卫毓手撕下一小坨肉,悬在湿萨马蒂的鼻子前,心想她脸蛋上没有赤乌族那样的刺纹真是太好了。

“滚远点!”湿萨马蒂挥手打得卫毓连连往后跳,避开篝火堆失衡撞上兰锜,转眼看见墙上高挂的猛虎的头。

“哈嘶,”卫毓捂住后腰不浪费掉在地上的肉,嚼巴嚼巴觉察湿萨马蒂惶急地盯住了自己,回身放手在兰锜一端道,“这里是什么兵器?就算你再像个活生生的儿郎,也明显不太适合你。”

湿萨马蒂低落了目光,火堆的苗子点燃了眼里可待称雄的义慨。“马家男女无不隐姓埋名,孰料人人惦记雍藏牧的长兵。”

“为什么要扮儿郎?一头秀发可惜不及腰。”

“没个家门的人,男的总比女的好活。”湿萨马蒂凑合的笑容里没有怨天尤人的光景,却不乏耿耿于怀的悲戚。

卫毓被她这副模样伤疼了心,甫一相望就决意用小刀剖开葛带,迎面见识到以往时代里马风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气韵。

那湛镀的赤金好比大漠圆日的光辉,巧夺天工的锻造另将一杆玄铁铸成反噬苍天的地狱。

“不可置信。”卫毓痴迷地缩回手,居然担心撩过长枪的细风也能厉害地割疼自己的皮肉。

湿萨马蒂注视着卫毓,每句话似在唤起湛金神威枪的回忆:“家祖与郑朝君臣先为敌,后为亲,誓死不相决。而今关北有望普及德理,何种仇何等怨能比百姓不受洗戮免添更多离别重要呢?这才是家祖的遗念啊。”

“马武侯的功绩定会得到中台的追封,”卫毓紧紧握住枪身却白耗了毅然的神情是分毫提不动,干咳一声道,“伊所想与我不谋而合。”

“晋衎是个怎样的人?”湿萨马蒂因为卫毓的话而哽咽道:“我能够像陈牧那样相信你吗?”

屋里的火光忽明忽闪,卫毓凭空瞧见了月色的精华在她的影子中漫开。“我与晋衎一个样儿,只有你相信我是为国为民之人,我方才能是个好人。”

湿萨马蒂在泪珠滑落眼角的时候轻轻笑了,无法组织起寻常戒备之情的眼睛忽莫不敢看那儿郎了。“晋衎见过曾祖父,一句天时地材回绝了曾祖父唯一的乞求。”

“我就知道我从来不会看错人。”卫毓颇为欣畅鼓舞,慢慢走回床边蹲下身凝视着湿萨马蒂道:“伊除了相信我,还相信眼缘吗?陈牧就说初一见面便对我眼缘甚好,故而觉得迟早能结为兄弟。”

湿萨马蒂下意识往里侧躲了躲,犹豫道:“相信又如何?”

“我对伊的眼缘比起陈牧只多不少。”卫毓倚着床脚往下坐,头靠边沿闭上眼闲话道:“关内的女子声如莺啼,肤白若雪,身弱扶风,绰绰柳姿,冰清玉洁。伊何不长成在京都,偏要藏在深山?”

“家中女子不能外嫁,便于此地老死。而我阿耶不生儿,独我一女就早逝。曾祖父不得已视我作假子,若在关北活过十年便传家于我。”湿萨马蒂蜷起双腿抱住膝盖,语气很轻松。

“十年?至今多少年。”

“九年。”

卫毓冷汗突发地道:“伊受苦受难至多啊!”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湿萨马蒂放饶伤痕累累的自己不让痛苦越发膨胀,道:“九年前,我叫马清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