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江人偷来见旧主,关东家臣计也毒(2 / 2)

近到小南国外,张不经停好车去请晋衎和周悦,撩开帐门见这两人没谁还睁着眼,只好去传唤大将军府的司阍。

张不经注意到大将军府的门前有个锦书难录其俊色,自有长情与世间相顾的男人在吹横笛,笛声涤荡风韵,扬正清明,真似个神仙。

司阍原先听着笛,余光认出张不经是宫里阉人的打扮,迎一趟所幸是主君回了家,赶快帮着张不经将晋衎和周悦背下车。

晋衎睡得轻浅些,耳朵尚不明笛声,朦胧的眼就朝前看。正巧音色高飞水乡江州,若有人不分雌雄,薄光凭栏,源自东南的透亮居然柔和了主客八尺之身。

“是阿谁?”晋衎向司阍问道。

司阍为难地抿抿嘴道:“老夫人请来的。”

“阿亲在家中了?”晋衎一着急不再要司阍背着走,落地拾裳就疾步前冲。

不曾想过门时无以释怀的是拿着笛子的男人的一双眼溺着亡国的情却全没有恨。

“足下......”

“主公。”

晋衎刹那听到包含在南国口音里的兴衰荣辱,皱住眉头。

“在下谢栩,任九英郡守。”

“九英自大燕开国就改称燕康了。”晋衎凌空拂袖,见谢栩跟着自己走过白玉罘罳,愠怒地回头听他有什么话讲。

“是。故而我王已死,王乐失音,”谢栩不在乎南方独有的颠沛流离的经历,只是表现出一点即破的苦衷,“旧曲沾衣何思归,明发骚冠使人悔。”

晋衎威厉地斥责道:“大胆!齐州在册之官,无州司申令中台批文决不可出齐州,否则剥除禄籍永不复用。谢栩还到我面前知法犯法,居心何在!”

谢栩平静地看着满腔燕话的晋衎而恭敬地长揖,不为自己作任何辩解。

“阿亲是不受了尔等的利用,嗯?”晋衎狠狠打翻谢栩持揖的手,但见不屈不折的气节就蛰伏在这位江州儿郎的面相中。

于是晋衎心知谢栩洞悉自己是作态耳目以防万一,眼神支走集合在身后的所有随从,旋即盯着张不经背着周悦连路小跑。

“主公是否移步他处?”谢栩再次揖手道。

晋衎定身捏了捏眉心,如谢栩所说般走入小南国东侧的梅林。

“他处他处,是不归处。”

谢栩在晋衎停在雪枝之下时不禁遥想从前晋安的背影等同于何种情志,传闻那是江州十万水师所向披靡的起点,更是千里郡国望风而降的终点。

“大将军为何在庆功宴后多愁善感?”

“呵呵,”晋衎侧身面对谢栩,眼里不乏犀利的波芒,“人前称我为主公,人后倒叫大将军了。谢蝶真,我的阿亲还好么。”

谢栩些许恍惚初次见面的这个人口喊自己的表字,仅仅刹那的忘言就让晋衎摸准了把柄。

“白路做了十年江州牧又与阿亲是姑侄,按理现在到我跟前的该是个白家人才对。”晋衎挽袖抬手折下一枝腊梅轻嗅着走进亭子,回头看雪道:“他是不通情了左融又让你来我这煽风?”

“栩,传事不论事。”

“我王已死,王乐失音。蝶真不论事何不谈乐?”

谢栩顷刻与晋衎隔雪相顾,小南国的风微冷,冷得素淡无闲的脸难以再一成不变。他顺从晋衎的指引坐到亭内,听晋衎问道:“门前所吹奏的是什么曲儿?”

“九英曲,颜瑾所作,而我在南洛得学。”

晋衎低头抚弄着腊梅的花瓣,“南洛,洛州,我且以为蝶真是在江州听学的。”

“九英曲失传了三十年,是栩偶然在南洛游玩之际听一乞丐吹笛讨赏方才复学。”谢栩眼波忽起涟漪,道:“乞丐与栩同籍九英,其翁耶皆因时变而流死。其耶毕生授其江南曲,其说吹笛而死,便也归乡,盼望栩携其子渡江,祭祖于南方。”

“祭祖于南方,”晋衎蓦地盯住谢栩,为方便自嘲挂金带紫的官衣而站了起来,笑着道,“凭我这一身可能祭祖于南方?”

谢栩不确定在一瞬间可否瞧见了晋衎笑里藏着辛酸泪,念及需要口传之事,叹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历代晋令还葬于江陵,群山环抱,穴深而险几不能盗,却在近月有墓物现世。经查,是乾州颜氏蓄意报复,离间关东与大将军,谋使战事不休,两败俱伤。”

晋衎登然僵硬在原地,其实肺腑滚雷,一塌糊涂。

“谁、竟可能有谁毁了我家的山墓?!”

“乾州颜氏。”

“乾州颜氏无与颜瑾同宗同族乎!颜瑾为江州呕心沥血,同先祖(晋安)肝胆相照,其子孙何以逆行至极!”晋衎紧握着梅枝,犹如在尚书台里来回踱步。

“正因颜瑾是当年心腹,陵山构局是其亲力亲为,或有遗帛为子孙所藏,以至于盗洞险些直通棺室。”

“险些?”晋衎忍耐住全身的筋血又麻又沸,道:“谢蝶真不要说一藏二。”

谢栩观察晋衎到底是有几分酒气,不定能明辨是非,站揖道:“自颜瑾颜兴父子之后,颜氏尤恨晋信侯,幸亏在贼人毁及耳室及殉坑之时就被发现,故而主室受免。”(晋钰死后因统合关东的功业被赠谥,谥信)

“奇耻大辱,有何分别!”

“苟望大将军少安,白江州已遣人修葺墓陵,而老夫人代祭先灵,今岁恐怕不能和大将军团聚。”

晋衎愤怒地掰断梅枝,江州方面妥帖而尽善的好心意却不可遏止的掀开了一张贯织阴恶的网。

“颜氏早让关东编收官册,何况其家原就是景乾巨族,单是他家的人想对我中伤报复?左融何尝不知轻重!”

“大将军竟对官册禄典之人了然于胸,怪不得知我字号。”谢栩换着花样肯定晋衎自问自答的话。

晋衎用掌肉反复碾磨着梅花与梅枝,待尖锐的木屑被手掌磨出一道道血丝才能看得透穹景乾江四州人的心。“蝶真若可待价而沽,衎愿奉上五羖。”

“白氏从前尽忠,无忍麒麟郎(魏末乱世时对晋安的尊称)乱坟在魏京之外,僻众议,忘生死,扶棺南下,以诸侯礼大葬于江陵。可叹这般家臣且有变节之日,大将军以为五羖能沽我谢氏几时?”

好生刮心搜肠的一番话,晋衎撒手任由花枝委地,如今的家臣已然变成可以肆意侮辱家陵,挟持家亲的家贼。

“左融押得我命脉,有何所求?”

谢栩见晋衎整理了一会儿衣襟,气势却骤然颓唐许多。难道能够奇策治关北,强计领朝廷的男人也会被突如其来的背叛一击毙命?

“栩未得相关传事,大将军不妨自拟。”

晋衎扶着亭柱缓缓坐下,两眼装满了勉强。“谢蝶真故意言明左融希望我一气之下举兵向东,并非是在劝我不中计,反倒是提醒我关东想要罢兵,对吧。”

谢栩不置可否,从容的目光恰似一座难关。

“哈哈,白路是家臣做得太久,想要和左融各自做晋氏的半个主人,而足下就该是他亲手扶持的下一个江州牧了。”

晋衎牵起衣袖狠狠吸了一口燕宫庆宴留下的酒味,仿佛江水的潮湿味也在鼻腔里。“人算,天算,何尝不是各一半?齐州递交在中台的文书迟早事关江陵,我倾怒交兵则引上下惊忌,忍不发声则授天下口柄,一不忠,二不孝,势要晋衎身败名裂。”

“左使君向来谋定而后动,”谢栩把晋衎的痛苦尽收眼底,但不能保证虚实,问道,“大将军准备如何应对?”

“嗯……”晋衎从袖后觑了谢栩一眼,沉吟着沉吟着眉眼忽而又笑开了。“原来谢蝶真是把诸君当伶人,凑近了来看一出好戏的。”

谢栩不自禁地明白晋衎的善变正如世事黑白没有固定的定义,便在他眼里依傍风雪,尽扫邪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