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7:李老太(2 / 2)

随风飘 为博红颜笑 22042 字 2019-09-20

“请坐吧。”他指着沙发对面的藤椅。

致远梦游一样坐下去。

“我是西城区xx派出所的,这两位同志,来自甘肃公安厅,想请您配合一下,调查一些情况。听懂了吗?”

致远机械地点头。

“那好,我们就开始吧。请问你和沈培是什么关系?”

“朋友。”

“说清楚一点”甘肃警察中年纪较轻的一个,毫不客气地喝斥她。

“男女朋友。”

“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上周六下午…五十八分,你在做什么?”

致远顿时起了反感,这是在审问犯人吗?

她抬起头:“我没那么好的记性,想问什么您照直了说。这种问题我可以拒绝回答。”

那人瞪起眼睛要发脾气,但被北京警察拦住了。

他向致远解释:“我们查过沈培的通话记录,他向外界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在三十一日下午…五十八分,通话对象,是你的手机。”

致远握紧双手,右眼下一小块肌肉不受控制地别别乱跳。

“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致远正色回话:“我愿意配合,也可以回答,但请先告诉我,沈培究竟出了什么事?这点知情权我还有吧?”

那三个人对看几眼,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点点头。

年轻的警察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中间的茶几上。

致远慢慢拿起来,浑身冰凉,抖得象风中的落叶。

塑料袋里是一只棕色的户外靴,鞋面上沾满了泥巴和暗褐色的血迹。鞋底的花纹已经磨损严重,鞋带正是她亲手打上的花结。

“这只鞋你认得吗?”

致远没有回答,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刺目的血迹上,双手依旧抖个不停。

过一会儿她抬头问:“血……是他的吗?”

“是。”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阴暗下来,惨淡的光线,映着她褪去血色的嘴唇,漆黑的眼珠里,满是惨痛和绝望。

那警察看得心软,叹口气问身边的同仁,“告诉她?”

老警察上上下下打量着谭斌,再点点头。

原来警方是九月二日才接到报警,那时沈培已与车队失散两天。

车队的同行者报案时解释,他们为避开过多的旅游人群,早就放弃高速改走国道。

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广河县附近的国道,因连日下雨路面坍陷,车队只好离开国道,带着一名当地向导,从草原中觅地而行。

海拔三千米之上的草原,天气瞬息万变,中途遭遇罕见暴雨,沈培与车队失去联络。雨停后车队休整,百般尝试,却再也无法联系到沈培。

车上还有另外一名搭车的同伴,同样毫无音讯。

当地警方经过两天的寻找,终于在距国道百多公里处,发现沈培的帕杰罗。

越野车仰面朝天翻倒在一片草甸子里,失踪的同伴很快找到,可惜已是一具尸体。

他胸部以下被车身死死压住,死亡时间估计是九月一日。

反复的现场勘察,证明这名同伴,很有可能是翻车时被甩出车外。车体翻身,正好砸在他的身上。

尸检结果也证实了这个推测,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外部剧烈撞击引起的内脏大出血。

所有的私人物品,都留存在车内,不见任何异样。

沈培却失踪了。

警方以车祸现场为中心,派出骑警四处寻觅,随即在草丛里发现这只染血的户外靴。

找到靴子的地方,紧挨着一片水草丰美的草甸,连日的暴雨,将所有可能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接下去三天更为细密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

车祸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沈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年轻警察的叙述到此为止。

“姑娘,你现在可以讲了吧?”老警察问。

致远神色茫然地看着他。

见惯生死的老警察不为所动,依然紧追不舍,“沈培电话里都和你说了什么?”

致远垂下眼睛,艰难开口,“他抱怨路况不好。”

“还有呢?”

“他祝我生日快乐。”

两个警察惊奇地对视,然后问:“就这些?”

还有,他让她去和别人吃饭,她就高高兴兴地去了。

也许他遭遇不测的时候,她正和程睿敏坐在游轮上临风把杯,笑语宴宴。

致远深埋下头,牙齿互相撞击的声音清晰可闻。

再问其他问题,她往往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

见她情绪极不稳定,警察估计再套不出什么,只好作罢,留下联系方式告辞。

黄槿递过一杯热茶,在一旁坐下。

致远如获至宝,双手紧紧抱住,冰冷的手指逐渐回暖。

黄槿叹口气:“对不起,他们一定要传你问话。”

致远把茶杯贴在额头上,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你甭着急,沈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致远还是不说话。

黄槿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双眼中满是同情。“警察没有放弃,还在接着找他,让我们等消息。”

“他们问我那么多问题,究竟为什么?”致远已经开始冷静,

“有两名被通缉的毒贩,最近逃入桑科草原,车祸现场附近,也发现了逃犯的行踪。”

致远迟钝的大脑又开始转动,“他们怀疑沈培和毒贩有染?”

“也不是,他们的工作程序是这样,所有可能性要一一排除。”

致远低头喝茶,却一口呛住,她咳得弯下腰去,满脸通红。

黄槿为她捶背,不禁无声叹息。

遇到这样的事,旁人再惋惜,也总是隔着一层,心如刀割的感觉,只能亲人感同身受。

致远终于站起身,望着正房的方向。那里窗帘低垂,窗下一池锦鲤,绿荫掩映中静寂无声。

“叔叔阿姨还好吗?”她问。

“先生血压升高入院观察,师母在照顾。”停了停黄槿又补充,“他们暂时不想见人。”

致远点头,她明白。

此刻她也想找个犄角旮旯把自己埋进去。不用说话,也不用解释,爱哭哭爱笑笑。

要到离开沈家,她才感觉到痛,胸口处像被扎进一把钢刀,呼吸间如在火上炙烤,疼得她吸不进空气。

喉咙口更似被人塞进一把砂石,她想哭,却无论如何流不出眼泪。

恍惚中开车出门,拿稳了方向盘,才感觉虚脱一般,眼前青蝇乱飞。

眼见前方路口红灯亮起,她跟在一辆旧捷达后面,踩下刹车等候,闭起酸痛的双眼。

也就十秒钟的工夫,便听到正前方的车子轰了一脚油门。

她以为开始变灯,迅速坐直,准备挂档起步。

前方的捷达却又没了动静,正暗自奇怪,忽见捷达的倒车灯亮了起来。

致远大惊之下脱口而出:“我x”

她狂按喇叭示意对方停车。

那辆捷达却不管不顾,依旧提速倒车,致远下意识抓紧方向盘。

一声巨响,前车的尾部贴上来,致远的背部狠狠撞在座椅靠背上,大脑一片空白。

两三分钟后,她才从魂飞魄散的状态中恢复,不禁怒火中烧。

立即跳下车察看损失,自己那辆宝莱的引擎盖已经拱起,一侧大灯撞得粉碎。

她摸出手机正要拨打“110”,捷达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女人坦克车一样冲上来,二话不说就猛推她一把。

致远一个踉跄,差点坐在地上。

那女人已经逼到她脸前,一开口声震屋瓦:“你***会开车吗?追尾,你丫要负全责知道吗?”

致远本来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听到这里反而气极而笑,“哎哟,还想倒打一耙呀?好啊,您先旁边等着,喝口茶运运气,警察来了再表演不迟。”

那女人哇啦哇啦叫起来,句句不离粗口。

致远疲倦至极,几乎站立不住,实在懒得跟她说话,走到一边拨通110,报上地址和方位。

周围陆陆续续围上不少看热闹的人,被堵在后面的车主,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捷达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因为天热,脸涨得猪肝一样。

致远以为他能讲点道理,没想到此人一开口,和身旁的女人一个调调,“臭丫头你会开车不?欠他**修理不是?”

出门碰上这样一对极品,再加上沈培生死不明的刺激,令致远有毁灭什么的暴力冲动。

她的血直往头上冲,拿出了轻易不现的彪悍:“你们两口子是不是缺钱啊?缺多少,说吧叫我一声姑奶奶,我他**啐给你们,给你们全家买药都管够”

话音未落,她脸上已挨了重重一掌。

半张脸顷刻间火辣辣作痛,致远呆住。活了二十九年,还是第一次挨打。

狂怒中的她完全失去自制,退回驾驶座,倒车,加油门,在一片惊呼声中,宝莱朝着捷达咣当一声撞上去。

周围的人还没有回过神,第二声巨响,夹着女人的凄厉尖叫。

那女人原本站在车侧,被保险杠挂住裤腿,长裤一直撕裂到大腿上方,剐破的地方鲜血淋漓。

那男人立刻拎起一把扳手冲过来,将致远一把从车里拽出来。

随后的现场完全陷入一片混乱,直到110赶到才控制住场面。

据现场目击者的口供,捷达车里的那个男人,扳手落下的第一击,就把宝莱车的左侧玻璃砸得粉碎。

第二下是冲着宝莱小姑娘去的,但是有人飞扑上来替她挡住。

第三下也砸在那个人身上。

再后来,又有人冲上来,一脚踹倒了捷达男人,两人滚在地上打成一团。

再再后来,警车就鸣着警笛赶到了。

这些事,致远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在玻璃粉碎的刹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清醒时,人已在医院。

眼前模糊一片,有人试图和她说话,耳边却嗡嗡声不断。

致远努力睁开眼睛,阴翳退去,眼前的轮廓渐渐清晰。

“你醒了?”有人凑近,干净的沐浴液味道,是午后草地的清香。

浓眉下清朗的双目,他有双温柔而深远的眼睛。

“是你?”致远意外,一开口声音完全嘶哑。

程睿敏看着她笑一笑。

致远游目四顾,周围入眼皆为白色,即刻明白身处何地,昏迷前的记忆全部回转。

检视身体并无伤害,她略微安心,挣扎着要坐起来。

程睿敏按住她的肩膀,“别乱动,手上扎着针头呢。”

床边输液架上,晶莹无色的葡萄糖液体还在一滴滴不紧不慢地坠落。

“你怎么也在这儿?”她问程睿敏。

“正好路过,就送你来医院。”程睿敏说得轻描淡写,并不想提起那场闹剧。

当时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严谨,因为斗殴伤人被巡警带走,至今还被扣在派出所里。

“给你添麻烦了。”致远轻声道谢,不想追究原委,也不愿再回想记忆里乱七八糟的一幕。

情绪失控之下的一场发泄,似乎已耗尽所有的力气,她感觉疲倦,重新闭上眼睛。

她情愿象蹩脚电视剧中的镜头,醒过来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她仍记得每一个细节,包括听到噩耗时心脏破碎的脆响。

她依然记得沈培温暖的身体,记得他斯斯艾艾问结婚手续是否麻烦,记得他说相信我我爱你我不会放弃你。

她浑身颤抖起来,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恐惧。

程睿敏为她掖一掖被角,“冷吗?”

致远不做声,整个人瑟缩在被单下,不住发抖,牙关打战。

程睿敏不安起来,“我叫医生。”

他站起身,衣袖却被人拽住。

致远紧紧揪着他的袖口,似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

她的脸肿起半边,唇角破损,一缕缕头发被冷汗贴在脸上,睫毛上有细碎的水滴闪烁。

曾经令男性侧目的强悍,此刻统统远去,重新还原为女性的柔弱,眼中只有哀伤和依赖。

他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拨开眼前的湿发。

致远嘴唇开始颤抖,一点点下撇。

她不看他,脸转到一边,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抬手去抹,泪水流得更加迅急。

程睿敏试着去擦拭,最终把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

他的手指微凉,手心却温暖而干燥,安抚人心的力量透过体温汩汩传递过来。

眼泪霎那间疯狂涌出眼眶,致远终于哭了出来。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灼热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不停地往下流。

他站着不动,感觉心脏抽紧,象日光下的黄油,慢慢化做一滩液体。

就象她柔软的身体倒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眼睫低垂,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已沦陷。

耐心等她把悲伤发泄干净,逐渐安静,程睿敏在床边坐下。

“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他这样开口。

致远转头看着他,水洗过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两岁的时候,在护城河上玩,不小心掉进冰窟窿,从此特别怕水。小学开游泳课,别的孩子都利利索索跳下去,只有我站在池边哆嗦,老师的威胁利诱没有任何作用。后来有一天,外公趁我不注意,抱起我扔进游泳池,我又踢又踹,吓得拼命哭叫,然后突然发现,我居然漂在水面上,而且就要游到池边了。”

致远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起这样的陈年旧事,更不知该如何接话。

“虽然学会了游泳,可为这事我一直记恨着他。直到有一天外公跟我说,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地方,都被水覆盖着,小敏你回避不了,总有一天要面对它,并且学会对付它。”

他低下头微笑,“人最怕的,是生老病死,可是每个人都避不开逃不过,你总要学着面对。”

致远呆望着天花板,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过一会儿她静静地问:“你都知道了?”

“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我想通知你的家人和朋友,就替你接了,是一位姓黄的女士。”

致远撑起身体,“她有什么事?”

“她已经来了,就在外边。我和她谈过,建议等你情绪稳定了再见她。你现在愿意见她吗?”

致远点头。

这时程睿敏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他取出看一眼,又放回去,“那我先走了。”

“谢谢你”这一次,致远的感激是由衷的。

程睿敏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差别,他犹豫一下,还是拍拍她的手,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要轻言放弃。”

致远勉强回他微笑,却笑容苦涩。

“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夕已经回到木屋里,舒服地躺在床上整理不出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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