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 (一 下)(2 / 2)

酒徒 4731 字 2019-09-23

转过脸来,詹臻又对着刘凌赔罪道:“嫂子,这孩子我和老二都没时间管,有些野性。不过年青人么,慢慢就收敛了。您和武兄别介意”。

刘凌展颜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智慧与经历风浪后才特有的宽容。“年青人么,肯花心思,有自己的想法就好。谁又会真的介意他说的对错呢。当地百姓送给安国自酿果酒,他平时舍不得喝,特意藏了起来,别人找不到。你们别多心,马上他就回来”。

丈夫的心事,做妻子的怎么能不明白。这些年了,武安国背负着沉重的石头,举步惟艰。“都怪我,如果我不告诉他们这些,他们就不会死,他们就会好好的活着。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平安到老。”刘凌曾经真切地听到丈夫在梦中呐喊,醒来时,却会发现丈夫心如止水,毫无怨言地修路、搭桥、治河、建图书馆。十五年了,夫妻二人相伴,足迹从中原到南疆,一座座桥梁,一座座路碑上都留下了武安国的汗水。丈夫在赎罪,赎他那根本不存在的罪。他的罪就是告诉了王飞雨、李陵、李善平、常茂他们人生而是平等的,却无法告知他们如何实现。一次又一次风波卷来时,看着昔日的同伴一个个倒下,却无力救援,无力反抗。

“你聪明啊,你厉害,你有本事上京城去,把那几个王八蛋杀了”。武铮和詹无咎两个人在大人眼皮底下低声吵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听世子说,当年要是武伯伯一挥手,天下七军中至少有三军会起兵勤王,天下唾手可得。把那帮家伙赶下台去,燕王殿下登了基,一定会让武伯伯当丞相,将大伙那些想法全部实施。可是现在,老百姓有口饭吃就不愿意打仗,经商的怕打起来毁了他们的产业,有恃无恐,所以朝中那些当官的手越来越长,离武伯伯当年的目标越来越远”。詹无咎小声替自己分辩。

“那得死多少人,你说得轻松。况且不一定打赢,赢了又怎样,还不是朱家天下,会替百姓考虑多少”。小武铮挥拳又打,在她眼里 ,父亲就是一座大山,高高地擎起整个天空。无论父亲做的事有多少人不理解,至少母亲和自己永远会站在父亲身边,捍卫他的尊严。谁也不能在她面前诋毁她的父亲,即使这个北平书院最出色的学生,平时对她照顾有加的詹家师兄也不行。

“至少可以博一博,况且谁在乎武伯伯现在做什么,那些百姓,古往今来,又有谁真正在乎他们死活。”詹无咎边躲闪边回答。

是啊,谁在乎呢,百姓自古以来还不都是户部的一个数字,当年耶律楚才说得好,留着他们是为了给皇帝纳税收啊,否则他们哪里如牛羊有用。刘凌的目光中露出些无奈,即使在这些被他们夫妇所救济的百姓中,有多少想过吃饭以外的问题呢。大多数人得到了救济,还不是趴在地上大喊皇上圣明。受了委屈,骂得还不是他们夫妻二人。

谁在乎呢?谁在乎武安国那微薄的力量,那低声的呐喊呢。

“嫂子,治理完了这条河,你还是劝武大人致仕,回北平吧。那里的父老乡亲都盼着你们回去呢。当年他留给学校那些股份,还有很多挂在他名下,这么多年了,把红利提出来,你们依然是北平第一流的富豪,当这费力不讨好的挂弦工部尚书干什么,你们干了这么多,有谁在乎,还不是天天被人挑毛病。”詹臻低劝。

“他们在乎”,武安国刚好回到屋子,手里捧着一坛子梅子酒,坛口的泥封已经打开,散出醉人的清香。詹臻的注意力立刻被酒香吸引,着鼻子,贪婪地望向武安国的大手说道:“好酒,好酒,这酒要拿到北平去,不掏十个金币,甭说喝,闻都不给”。

武铮见父亲进来,不再理会詹无咎这个冒失鬼,规规矩矩的坐好,装出一幅淑女状。

武安国给座上每个人斟满一碗,刚好一小坛酒见底。闻着味道跑进来的梅老爷子后悔不迭,痛不欲生地将坛子接过去,晃动着,凭借响声判断里边剩了多少。

武安国端起酒碗,才一会功夫,他已经从心神激荡的状态中恢复平静,一双看尽风雨的大眼古井无波。

琥珀色的酒浆在碗里晃动,散发出梅子特有的香气,那酒,粘粘的,一看就知道有了些年头。

詹氏叔侄端起碗来,将酒倒进了肚子。然后带着十分歉意,将武安国家的藏酒尝了个遍。那天,他们都醉了。因为武安国在劝酒前,指着窗外楼下不远处,忙忙碌碌的饥民对他们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他们在乎”。

他们在乎,对于那个刚领到半斗米的老阿婆来说,她在乎。因为有这半斗米就关系到她今冬的生死。对于那个扛着个大袋子而来,带着些失望领了半斗米的小伙子来说,他也在乎。因为这些米意味着他家里的种子可以留下来,等到春天来临时播种下收获的希望。

对政客而言,不过是动动手或者挥挥笔。对于天下百姓来说,就是生、死、离、合。所以,那些为下位者在乎,被救者在乎。那些世代承载着这个国家的“水”们,他们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