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声音(1 / 2)

坠入爱河 蒋偲昕 9640 字 2019-10-02

 和往常一样,做完节目已经是深夜12点了。我开始收拾东西。桌上有一封挂号信,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什么内容,我已经连续两个月每天都会收到这样一封挂号信。字迹遒劲,在我眼里却牵牵绊绊每一笔都是纠缠。这个叫黎力的听众很无聊。他说我的声音告诉他,我是一个天使,美丽而圣洁。这让我觉得好笑,这样的讴歌让我讨厌,我平凡之极,而且不美丽。明摆着的虚伪和言不由衷。我顺手把信扔进了字纸篓。

我拿上包走出直播间。直播间里还在播放最后一首歌,我总是喜欢在节目里播放林忆莲的歌,固执地以为林忆莲的嗓音天生弥漫着夜的气息。属于孤独女人的夜。伤痕累累却又坚强独立的女人的夜。我听到林忆莲在唱“属于我们的梦境,今夜蔓延成一座森林。”我笑了起来,想起小时侯老师让我们每个人说自己的理想,我当时老想着席慕容的《一颗开花的树》。我想有一天我也要用我的笔开出很多美丽的小花来,只是不要她们这么寂寞。现在经常写字,只是每一个字都寂寞无比,她们绽放在很多很多个夜晚,独独不曾在阳光下盛开。

电梯来了,送我离开后它就收工休息了。这部电梯每晚都耐心地等着和我告别才肯入梦。指示灯亮起来,我在它的怀抱里缓缓下降,安全而温暖。几年了,这部电梯从来没有扔下我不管过。有时候它会生气把别人关在里面,但它从不这样对我。每个夜晚来临,它总是一如既往地为我起起落落。接下来的深夜节目,值班导播会播放节目录音。此时很多人一定以为直播间里守着一位和自己同样深夜无眠的人。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笑了起来。这个世界原本到处藏着欺骗。何必如此认真,且锱珠必较。包括那个黎力。

一楼大厅的灯光很暗,保安打着哈欠在等我下楼,我走以后他就要锁门了,他说他每晚都会听我的节目,可是有一次我做完节目下楼来看见他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趣,人人都喜欢说言不由衷的话。走出旋转门,初春的寒气肆无忌惮地侵袭而来,风里有些湿湿的味道。我抱紧了双臂站在街边打车,这条街很偏僻,每次做完节目我都会站很久才能等到一辆空车。

忽然有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草儿,你好。”我吓了一跳,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是谁了。“这时候不好拦车,还是我送你回家吧。”黎力取下头盔对我说。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我站在街边左顾右盼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我面前说要送我回家。我第四次拒绝了他。“那我陪你等车吧。”他把摩托车停在路边。路灯下,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安安静静地站在我身旁。这是一个月亮稀少的城市,今夜却有一弯月牙挂在天边。我想起好友邓澜对人形容我家乡的月亮,她说在那样的月色里,你会感觉自己是透明的。通体透明没有影子。她说起的时候满腔深情,认真而浪漫的女孩。邓澜是我的老乡,几年前嫁到了这个城市。她和她丈夫是在网上认识的。那天晚上我笑翻在旁边说只有鬼才没有影子。现在我看见路灯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忍不住鼻子发酸。自从选择漂泊,就再没回过家乡。我以为我会渐渐忘记,今夜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没有停止过想念。想念生命里过往的人事,想念逝去的青春岁月。

“你为什么总是拒绝让人靠近?”他微笑着问我。我把头扭开。“你很孤独。你总是放很孤独的音乐,你的声音里浸满孤独。虽然你试图掩饰,但很不成功。”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心里的雾气像潮水一样漫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很多年前就已经道破。

“是不是主持人一般都很虚伪,口是心非?”“怎么说?”“你总是在节目里劝慰别人要快乐,而其实你自己就并不快乐。从你节目里播放的歌曲就可以知道。”我无言以对。我想我以后真该注意这个问题。“你应该在节目里多放一些温暖的歌,而不仅仅是林忆莲和王菲。”他继续说,声音充满关切。我相信他是真的关心我,可是,我不需要。我想说林忆莲的歌声是受伤后的女人在独自舔舐伤口,王菲则是一切看透看淡以后的不动声色,心碎到底而后不在乎,从此无所谓疼不疼,痛不痛,伤心不伤心。而齐豫永远吟唱的都是童话世界里无法实现的绝望爱情。我都爱极了她们,她们将所有心的支离破碎演绎得淋漓尽致。每一种声音都让人心疼。他是不会懂的。心里的潮水慢慢退去,我又开始沉默。“你为什么不试着走到阳光下看看另外的风景呢?你一个人住?父母都不在身边吗?该有个人照顾你……”我打断他的话,“你很喜欢打听别人的**,干涉别人的生活吗?”“没有,我只是想了解你真实生活的样子。想帮助你。”我讨厌高高在上的口气。“你太自以为是,我不寂寞不孤独,更不绝望。我的生活很好,不需要你来替我安排。你并不是救世主!请你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了。再见!”终于来了一辆空车,我拉开车门,绝尘而去。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美丽的爱情,同时相信他们都只发生在别人身上。一直相信。

一切早已注定。

18岁那年,有个算命先生说我此生将注定与男人纠缠不清。我说怎么可能,我不漂亮,也无贪欲。我不想要太多,一生只想爱一次,只要一个爱我的丈夫,然后我是他的好妻子。为他做饭、洗衣带孩子。我要和他相伴到老。

算命先生还说我曾有快乐的童年,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未来每一天都在变,没有长久的苦难,当然也没有长久的幸福。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从里到外开始发冷。

那么多年,我一直企图摆脱这个咒语一样的预言,却总是徒劳无功。我碰到过很多男人,不是他爱我我不爱他就是我爱他而他不爱我,还有就是我们彼此相爱却因为有缘无份而不得不分开。他们都说我是好姑娘,结果是我至今仍孑然一身。

23岁的时候,我经历了第一场爱情的失败。那是我的初恋,他叫钟建。从18岁我们就在一起了,他大我一岁。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说法,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会守着他一直到老。可我们在相爱5年后还是分开了,与负心和背叛无关,相爱的时候我们都还太年轻。我们分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春天。我还清晰地记得,我们坐在江边的茶园里,喝的还是我们平常常喝的绿茶。我们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我的眼睛四处逡巡。我看见柳树发芽了,鹅黄的叶子在阳光下快乐地疯长。河里有很多垃圾漂过,河堤上有情侣在接吻。茶叶一根根笔直地站立在水中,这是上好的绿茶。我想起刚认识钟建的那一年那个算命先生的话,我想这是不是就是一切纠缠和苦难的开始呢,我很害怕。我说春天来了,钟建说是啊,我们在一起都五年了。我说那以后我们就只是朋友了,他说你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们都心平气和,小心地不让悲伤的情绪蔓延开来。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我们曾真心相爱,也曾小心珍惜,5年的感情还是随着湍急的江水一道流走了。我花了五年的时光只是做了一个游戏——从终点回到。后来,钟建把我送回了家。在我家楼下分手的时候,我没哭,他倒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哭得如此伤心。我拉拉他的手就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读书的时候,有一档每晚必听的节目,因为喜欢那个有着丝绒般柔滑亮丽声音的主持人而喜欢那档深夜节目。那时候一直梦想,有一天我的声音也可以成为这个城市里那些不眠的人们深夜里的期待。让所有孤寂难眠的灵魂都能从夜空里那个满城市飘散的声音里找到关爱。

和钟建分手一年后,我来到了现在的这座城市。我曾在这个城市读了四年大学,我像熟悉我的家乡一样熟悉这座城市。最重要的是我最好的朋友邓澜在这座城市。我是春天来的,我来的时候玉兰花开的正艳。我如愿以偿做了电台DJ,一档深夜音乐节目。从此,我用声音和文字与世界交流。

我居无定所,像无根的浮萍一样在这个城市四处飘荡。一年内我搬了五次家。从这个城市的南边搬到北边,再从北边搬到西边然后东边。我恨极了这种漂泊流浪没有尽头没有希望的日子。我每天晚上十点半出门上班,十二点下班。我像幽灵一样穿越这个城市的夜晚。无欲无求,我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妩媚才出门,我化很精致的妆,穿很漂亮的衣服。像人们清晨出门那样。夜夜锦衣盛装而行。

有时候我会去酒吧坐一坐,更多的时候我下班就回家上网。我买了一台二手联想电脑,很破,却已经足够我夜深人静的时候上线游荡。我每天准时凌晨一点上网,然后在各个BBS之间游荡,写写看看,停停走走。我很少仔细看帖子,走马观花逛完一圈的时候天就亮了。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梦想。我总是看见天空一点一点变暗或者一点一点变亮,我总是无法看到太阳冉冉升起的样子。

我的帖子点击率很高,后面有很多跟贴。我不太在乎别人对我文字的态度,我写我的生活写别人的生活写真实的生活和虚构的生活,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语言叙述一些糊里糊涂的故事。我从不跟贴,虽然不止一次地有人指责我说我傲慢没有礼貌。我依然随心所欲。

我偶尔聊天,但从不撒谎。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他们说只有傻瓜才会在网上说真话。我说我是电脑白痴,我除了看文章,贴文章和聊天我什么也不会,我说我已经二十六岁,不再是小女孩,但他们都不相信。总是有这样一些人,你明明和他坦诚相见,他却偏偏要认为你是在骗他。由此可见,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大多数时候是在说着谎言,并热衷于此。他们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着骗与被骗的游戏,对什么都充满怀疑,谁也不会轻易相信谁。可是,我有什么必要去证明我是一个诚实的人呢?没有必要。

我在节目里侃侃而谈,实际上我勤于思考却拙于表达。没有谁会知道那个有着明亮清丽声音的人在生活中会怯于与人交往,我不善言辞,总是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才能恰当地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在网上认识人不多,他却总是能令我滔滔不绝。他叫野鬼。他说他是孤魂野鬼,只在夜晚出没。碰到他的时候我叫幽冥。他说女孩子不应该取我这样的名字,我笑说,因为我也只在夜晚活动。每次做完节目回家,他一定会在线上等我。我们从不问对方是干什么的,我只是滔滔不绝地对他诉说,说我的生活,说我喜欢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城市的夜里四处散布,说我陷在绝望的爱情里找不到出路,还说我希望有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总是安静地听我说话,无论我怎么思维混乱、言辞颠倒他也从不怀疑我是否在撒谎。我喜欢相互信任,即使是在网上。我叫他野鬼,可他从不叫我幽冥,他叫我丫头,这样的称呼常常会打动我的心,但那只限于夜晚。白天我是一个坚硬冷漠的人,我甚至从不在白天上网。那个叫野鬼的人从不问我为什么,只是对我说,我不该是一个缺少阳光的女子,这令他心疼。

无论我对野鬼说过什么,他只作为一个符号存储在我的电脑里。关掉电脑以后,他就像空气一样立刻从我的视野和脑海里消失,甚至于一场小小的病毒也会让他从此不再出现。他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或者说我并没有意识到他的重要。放映《花样年华》后,我曾经对他说他是我的“树洞”,他沉默数秒后表示反对。他说“树洞”是没有感情和生命的,而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