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支额,斜着眼看她,说你这么晚了不在寝殿里歇着到这里来做什么,不是早叫人告诉你我今儿大半天庆典仪式累够了,想早点睡下。
她低下了头,喃喃的说些对不起的话。
“到底什么天大的事,说吧,我累了,说完了让我继续睡去。”
透过雕花门可以看到青纱帐低垂的雕花床,一截半垂床沿的红罗被昭示着床帏间的凌乱。当她丈夫的男人,在她这个妻子面前,连起码的掩饰也不屑于。
“殿下——我听说,我听说要点春闱考官了?”
“嗯——”
“前两日我娘来给您拜年,恰巧王出门了。王觉得,我娘或者大姑姑能不能当主考这职位?”一口气说完,胸口压了三天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也不管得到的会是什么答复。
然而,没有答复,长时间的静默。
她被这种沉默压得难受,但看他一手支额冷冷看着,唇边好像有笑意,目光也不知道是责还是笑。不知道过了许久,花子夜突然展颜一笑,身子微微前倾,缓缓道:“本王倒不知道自己的王妃原来有意于专攻朝政了。王妃若是想要为皇上效力,为本王分忧,就先参加这一次进阶考拿个位阶吧。等王妃成为天官大宰、地官司徒的那一日,不要说本王,王妃提一个主考的名字,皇上也会仔细考虑。反正,也不是没有王妃为高官的先例,本王乐见其成。”
“王——”
“王妃如果没有进阶为官的打算,那就请恪守身为王妃的本分。”他站起身淡淡道:“本王困了。少司寇和少司空想要给本王拜年,明儿可以自己过来。”
看着他往内室走正亲王妃也知道不该留下来等宫女来含蓄赶人。走到门外,但看先前那两个侍卫偷偷往她这里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风太大吹乱了灯笼的火光,还是树枝投影,总觉得那两人是在冷冷一笑。
她咬了咬牙,昂起头以一个王妃的高贵走出院子,以一个王妃的高贵回到房中。
然而,踏入房中的一瞬间,她扑倒在最近的塌上,放声痛哭。
然而,哭累了依旧是这个样子,不会有人来安慰她,也不会有人来听她倾诉,只有桌上蜡烛剪不断发出清脆的爆声。她抬起眼,举目都是华丽,恰如她二十四年的人生——华丽无匹,空洞无物。
她知道她们私下里在笑话她,因为她是那样的懦弱,她亲眼见那人深夜走出自己丈夫的房间,也只是看着,然后跑回自己房间埋头流泪以至彻夜难眠,第二日还要含着笑什么也不知道得做高贵的王妃。
她知道自己的有多可笑,也知道一个真正的安靖国女子应该毫不犹豫的冲进去将那个胆敢红杏出墙、糟蹋她荣誉的男人从床上拖下来丢回寝宫家法伺候。
这一切,她都懂,也看过,可她做不到。
他迎娶她的那一日,洞房花烛夜,那人站在床边对她似笑非笑道:“人家说我挑了琴林家最柔顺的女儿,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曾经有从小颇为照顾她的姐姐在她省亲的时候将她拉到一边劈头就道:
“你平日里在做些什么,你是女儿家,不是整日里读书绣花与世无争就行了。王妃就要代替丈夫辗转朝廷结交大臣,就算这些你做不了,管男人总会吧?连我都听说正亲王身边漂亮的宫女一个个抱过来,你不说话?难道要等他抱到女官身上最后夺了你这个王妃位才好么?”
她喃喃道:“怎么回呢……”
“怎么不会!琴林家的女人,哪个不是三夫四妾,将男人教育得乖巧温顺,就算你嫁了皇族男子,也该平起平坐。要知道,只有男人才以‘淑贤’为美,我们女人家赢得个宽容柔顺可不是长脸的事!”
她唯唯诺诺的应了,等回府见他谈笑风生的样子顿时什么架子都没了,只想要顺着他迎合着他,莫要叫他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想要琴林家最温顺的女子,她愿意一辈子如此。
她记得小时候偷听夫子给兄弟们上课,念了那么一首诗: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节夫贵殉妇,舍生亦如此;我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
先生说那是男子的节烈,她却醉倒于首两句中的天长地久。
若能与他“梧桐相待老”,她宁可象个男子般迎合。
正月十六,新年庆典结束后的第一次正式早朝偌娜颁布了这一次春闱的考官人选。这一年京考共动用考官十二名,主考为少宰涟明苏,副主考少司礼黎安.清逸。这两名都是二位高官,均在以往的进阶考中担任过考官,且皆以文才出众、学识广博而闻名朝野。尤其是五十二岁的黎安清逸,曾担任过十五年的少王傅,学识沉厚,备受尊敬。
进阶考京考分四卷,一日一卷,分别为“经、史、子和政论”,前三点看考生在文学、哲学、历史和思辨上的修养,最后一点则看考生是否有成为行政官员的基本能力。四科各动用两名阅卷,其上又是两名复阅。阅卷官对考卷进行点评打分,复阅一方面重审,一方面要点出本项的前三名和划分三个等级。最后再由两名主考根据综合表现确定本次考试的最终名次。事实上,成百上千的考生,主考官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通读,故而决定考生命运的实际还是那八名阅卷和两名复阅。
阅卷点的都是太学院的博士和史院的编修们,两名复阅一名是太学院司教,另一名则是太学院东阁少王傅水影。其余监考、巡场就不用说了。
至于每一科的出题则由两名主考官完成,故而这两人是一点定就立刻入闱,直到二月初六全部阅卷结束才可出闱,其间就算是至亲之人都不可与之相见。而其余考官则在考试开始前两天正式入闱。
春闱在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正式进场,考生二十六日起允许出场,阅卷从二十七日早上进行一些列复杂仪式后开始,初三阅卷结束,初五复阅完成,初六一早两名主考官沐浴熏香之后正式点定名次然后开卷呈交皇帝。而皇帝一般会用三到五天的时间“阅卷”,这样,通常在二月十二日子时起考试的结果会一个连一个的传出来,同日正午之前考场正门口将悬大红榜。再往后,就是跨马游街、簪花夜宴。
对于安靖国的百姓而言,三年一度的进阶考是国家一等一的大事,关系国家兴旺,维系家族荣誉。朝廷要从中选拔栋梁之材,名门贵族要依靠进阶保存家名,而平民则将之看作改变人生的唯一机遇。
进阶考分京考和郡考,两者之前又有府考。府考为基础,除少数品行卓绝、才华卓越或者身家显赫得由官府直接推荐参加郡考或京考外,其余考生都要先通过府考,根据成绩决定能否参加后两级考试。
郡考在苏台二十一郡郡治展开,主要选拔初级地方官员,受阶最高不过七阶下;京考则在王都举行,受阶最低为八阶,最高可以到六阶。除了谋求进阶的普通考生外,还有所谓“阶上进阶”的带阶考,也就是已经进阶的官员,如果认为自己学识高而职位过低,还可以有一次机会申请参加进阶考,如果考中升一至三阶不等,考不中降两阶处罚。
四天考期中对考生而言,这是关系荣誉命运的大事,然而这四天对阅卷考官来说是在无聊不过的。不能出去,不能见家人,为了保持考场严肃,又严禁任何娱乐活动;此外,禁止饮酒,欢爱就更不用说了;而且进闱后有一大堆禁忌,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可怜这几位考官每天除了读书习字之外,就只能还算说的拢的几个凑在一起谈一些诗词歌赋打法时间。白天还好对付,到了晚上,前几天还能早早闷头大睡,可到了最后两天,睡得都有点反胃,便有不少人不顾正月里寒气侵人夜深了还在外面闲逛。
过文英阁,穿汇文潭,走过长廊,然后取道地字号房,差不多就绕考场一周了。夜里睡不着出来游考场的女子在号房转折处停了一下,轻轻呼一口气,心想走一圈果然是很累得。就这么一停,便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她也不是故意要偷听,而是第一句话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对方说的是:没想到考题真的是一模一样的。
她往后面退了几步,将灯笼藏到身后。但听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头两场考试的事情。听那意思,好像很早就有人透露了考题给他们,让他们预先找高手写了文章背熟。他们好像一开始还不相信那就是考题,进了考场一看一点不差,这会儿自然高兴得无以复加。更有一人还背诵起自己卷子中的“得意句子”。
女子越听越心惊,正想要探身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偏偏这个时候灯笼里蜡烛“啪”的一声,爆了一个烛花。又偏偏爆在那两人对话间的空白,在如此夜里,分外清晰。但听那边两人同时喝一声:“什么人!”
女子暗叫糟糕,还在想是表明考官身份还是拔腿就跑好,却听另一个方向传来淳厚的男音,说的是:“什么人,这么晚了不在号中,想要被剥夺考试资格么?”两个人喃喃说起来方便一下正好遇到之类,然后就是通往不同方向的脚步声。
女子但听最后说话的那人在两名考生跑开后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朝她这便走过来,她正在想不知道是福是祸,却听脚步声突然停住,然后反折回去,远离了她。
她往前走了几步,望过去,正看到最后一抹背影,顿时怔在了当地,喃喃道:“涟明苏——少宰主考难道也睡不着来转考场了?”
这一年四十一岁的主考涟明苏是苏台政坛上的传奇人物,他不仅出生寒门,甚至是个孤儿,好不容易挣扎到一户大户人家当家奴,他身虽下贱却志向高远,纵然困境中也奋力向上,终于赢得年轻主子的注意,也亏的有那人,不嫌弃他身份低微助了他参加进阶,十五后,这个一度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男子成为苏台王朝二位高官。
那个赏识他帮助他的人就是西城家现任当家西城.照容,许多人都以为照容提携他是对他有了情意,可那人刚刚考中照容就正色对他道:“你我主仆之谊至此终结,往后就是官场上的同僚,你不用感谢我,日后专心报效君王,也就是报答了我今日为你所作之事。”随后送他出府,再无往来。其间照容娶夫纳妾,那人也娶了任地遇到的平民女子,官场上相见清清淡淡的同僚之意。
涟明苏二十六岁娶了地方任上结识的平民女子,其后十余年相伴相依,只可惜夫妻二人始终无子,也许就因为无子,虽然早在六年前就位列三位,却无心开家立系为自己冠上家名。在过去的十五年中,涟明苏无论在地方行政官任上还是高居天官少宰都官声卓越,深受皇帝信任,还有人说若非苏台官职天地春官长必须由女子担任,凭他的才华完全可能成为下一任大宰。与此同时,对他有提携之恩的西城.照容也升到了地官官长大司徒的职位上。
初三到初五,是复阅最紧张的时刻。主考可以只看复阅推荐上的一等卷,然后随即抽查几张了事,复阅是必须看完自己负责的两科的全部考卷。故而每一次的复阅官都会哀叹自己才是进阶考最辛苦的人。
不过看卷也自有乐趣,看到美文拍案叫好,自然是一种享受,可是看到词句不通、立意古怪的文章,抚卷大笑,也能消除疲倦。
少王傅水影负责的是经、史二卷的复阅,这两卷一看文采,二看思辨,此外论经与论史中也能看出考生的道德观念。阅卷官早把名次排好送上来,水影的习惯是从最末一等看起,一路看了两天下来觉得阅卷官的水准的确都不差。这天看到最后一册,阅卷评的是二等第一,她看了几眼后喃喃道:“怎么这么熟悉的句子——”略一思索,噗哧一笑,几个阅卷都吃惊的看过来。她觉察了,嫣然一笑道:“没什么,看到美文了。”说话间,朱笔一点,送到了第一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