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笑两声。
“皇兄恐怕是想要反对到底吧。照我看——”
“怎么说?”
“我倒是想要劝皇兄等下不要开口,皇太后、皇帝想要选哪家都可以。”看一眼端孝亲王吃惊的神色,缓缓道:“皇兄,这几年来哪一件皇太后决定的事是听了我们的劝而改的?自我苏台王朝建国以来,卸任的正亲王是最不入后朝眼的。皇太后宁可听大臣的劝谏,也不会听一个前代皇弟的话。皇兄还是少说两句,少惹得皇太后和皇上不满为好。”说到这里略微一停,左右看看,确信跟随的人听不清他们说的话,这才压低声音道:“自清渺以来,卸任后被杀的正亲王还少么?”
端孝亲王一个激灵,看一眼宋王,见他眼中流露出的关怀和着急都不是作假的,心道难道这个皇弟听到了什么传言,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还着急成这个样子。
本来还想说说与那几个重臣谈话的事,此刻也放弃了,心道还好刚才没说,不然宋王还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子。再一转念,心中也起了几分害怕,心道要是皇太后真有对他下手的意思,倒是可以因此问他个“结党营私”的罪状。
这么想着也就到了皇太后住的永慈宫,一看琴林家的那两个果然在场,皇帝倒是没有来。端孝亲王请安的时候着意打量一下皇太后的神色,脸上倒是看不出半点情绪,可目光接触的时候分明能感到一阵冰冷,心道看来今儿果然不是能劝谏的时候。
两相就坐,琴林皇太后目光一一扫过,缓缓道:“今儿把各位皇叔和亲家请来,想来大家也都知道为的是什么。”说到这里目光又是一掠,见几个人都端端正正坐着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装傻,冷冷一笑又道:“再过七八个月,今上的皇长子就要出生了。皇长子不能没有个能称呼父后的人,所以,本宫想要为皇帝选后,想听听卿家的意见。端孝亲王觉得呢?”
端孝亲王开口前往了一眼宋王,见这个弟弟很轻的向他摇头,于是平了口气缓缓道:“臣遵从皇上的旨意。”
听了这句话宋王暗地里叹口气,心道这个皇兄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这耿直的脾气是一点没变。虽然多少听了自己一句劝,可还是不愿意向皇太后低头,转念一想好歹没有当场说些不中听的,皇太后应该不会生气。
皇太后点点头,又望向琴林映雪:“亲家呢?”
这姊妹二人早就讨论好,那番红脸白脸的戏一定要当着皇帝的面上演才有用,因为只有皇帝才能真正压制住宗室和重臣。要是皇太后说话能算数,也不用等到现在,去年服礼行完就能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宫了。映雪想了想也毕恭毕敬回答说我们作为臣子的当然听皇上的话,由皇上决断就是。
皇太后淡淡道:“既然皇叔们和亲家都没别的意见,那皇上就下选后诏书,在全天下的名门世家、青年才俊中挑选皇后和妃宾。此后几个月恐怕要辛苦皇叔们进行遴选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彻底傻掉。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皇帝偌娜颁布选后诏书,言明大凡两代四位以上官宦之家、五代入仕并有三位以上世家均可选送二十七岁以下青年子弟。此外,身家清白、位在四阶以上的现任官员也可以自行报名参加遴选。除了这些自认为有合适人选的人家,可以将自己孩子的情况写一个帖子,附上画像送到春官内府那里;与此同时春官内府也有相应的人对世家公卿的适龄子弟进行筛选,遇到合适的就通知对方准备画像等物。其中皇后备选必须保持清清白白的贞洁之身。
朝堂上诏书一颁,几个熟悉后宫事务的权贵重臣面面相觑,想的和前一日琴林姊妹以及端孝亲王二人差不多,那就是“怎么决定的这么顺?”
然而这个疑问存在的时间并不是很长,首先得到解惑的天官卫家。苏台王朝六官官长多出自所谓的“京城五大名门”,其中又有一半是见习进阶出身。当下这几家当家中除了西城照容进阶考二等入仕外,其余的都曾经历过从下位女官到职司位阶女官的后宫经历。当她们走出后宫担当朝官职位后,他们的后代也多半选择了十丈宫墙内的女官生涯,其中的翘楚自然是卫暗如嫡女卫.秋水清——偌娜皇帝的现任女官长。
在端孝亲王和宋王之间相互交换着“难道琴林家突然转性”以及“难道皇太后也意识到不能让两代皇后出于一家”的对话时,大宰卫暗如对那一天出宫回府的女儿说:“是你劝动陛下下诏公开选后的吧?”
一身绯衣的秋水清秀眉微挑,即便面前是自己的母亲,还是投过去一个外人看了怎么都觉得有挑衅意味,可在卫暗如看来叫做“锐利”的疑问眼神。
“陛下数天不早朝不见外官,明摆着不是防我们这些人去呱噪,后宫没传出喜讯之前,哪个外官敢说自己已经知道皇上有喜。陛下不见朝官,其实是不想见琴林和宗室的人,这种时候能和皇上说上话,有资格知道这件事,又能劝得皇上下今天这道诏书的除了你这个女官长还有谁?”
秋水清笑了起来,正想说到底是母亲大人,果然敏锐,却听卫暗如不经意似的加了一句“这件事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还是有人做了参谋?”
她脸一沉嗔道:“母亲觉得女儿做不了这些事?”
“照我看,陛下有喜的消息传出时你恐怕吃惊的南北都分不清,不见得能清醒筹谋。”
“我这么没用?”
“为娘说错了?”
秋水清怔了一会儿终于撑不住,噗哧一笑算是认了这番判断。却见卫暗如的笑容突然消失,小心翼翼道:“我做错了什么?”
“你要给那人惹祸了。”
“不至如此吧……”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越来越低。
“你在后宫那么久,其间的关系应该比为娘的更清楚。”卫暗如忍不住摇了摇头:“你有勇气,泰山崩于前能色不变;也能细致入微,洞幽烛明;所有在你意料之中的事你都能处理妥当,可一遇到在你意料之外的事就会乱手脚。别人是事情越大越慌乱,你却偏偏颠倒。”说到这里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最后那句“我就不明白你做什么非要抓着这个不见得适合你的女官长职位不放”给咽了下去。
秋水清被那句话促动了心思,她本来就站在那里和卫暗如说话,此时一手托住下颌沉思起来。卫暗如也不打扰,端看她有什么结果。过了一盏茶功夫,做女儿的嫣然一笑喃喃道:“以卫家之力要保一个人能保到什么地步呢?”
卫暗如一口茶喷在地上,差点脱口说“你脑子坏了——如果正亲王都保不住,我们家吃饱了没事干去凑什么热闹?”可接触到女儿投过来的眼光后怀着“不要为了外人和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的女儿吵架”的念头,让那句话终结在肚子里。
秋水清多少看出了母亲的心思,自此想要开口,最终说的是“弟弟要不要去参选?”
秋水清不是独子,下面还有四名同母异父的弟弟,既然是“异父”自然全都是庶出。说起来京城几大世家当家的婚配各有特色,西城照容与卫方是情投意合、生死相许;卫暗如就没有那么幸福了。卫暗如容貌秀美,风姿绰约,少年时候就被称为“稀世美人”,即使到了如今四十五岁的年纪照样光彩照人。秉承卫家的传统,卫暗如二十岁时迎娶了进阶考一等第一出身的一个平民男子。这位卫家家长的夫婿果然不负众望的能干,在官场上和妻子齐头并进,甚至比妻子更早一点登上一位的宝座。也许就是太能干了,夫妻俩人很难好好相处,新婚燕尔时候还能彼此谅解,也有过一段甜蜜岁月,秋水清就是那缠绵光景的“见证品”。可随着两人官职越高,矛盾也越尖锐,到了秋水清十岁后,两人彻底分房而居,而卫暗如也就一个个侧室往家里迎。当下次子在鸣凤军前效力、第三子即将服礼,最小的那个还未满十四。被秋水清问起的自然就是这家的三公子。
卫暗如笑了笑道:“你那弟弟顽劣任性,生得也不见得有多好看。就是许给名门大户我还怕他将来被妻家休,送到宫里,我看算了吧,弄得不好把整个卫家的荣耀都叫他毁了。”
秋水清和这几个庶出的弟弟没多大感情,既然知道母亲不打算淌这个浑水也就罢了。当下又说等到遴选一开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走门路,估计来烦她的人也不会少,进不了宫就一定会到卫家来烦,请母亲大人一概帮我推托了,重话往下丢就是了。卫暗如听了她这种口气只是淡淡一笑。
母女俩好不容易谈完那些一不小心就会引发家庭争端的正事,做女儿的正想要表现一下孝心嘘寒问暖一番顺便撒个娇,偏偏这个时候有人来报说卫方和西城静选在前厅等候。
当今西城家当家主夫的卫方是卫暗如族弟,两人自小一起读书手足之情倒比同胞姐弟还要深上那么几分。另外,卫暗如对这个弟弟的人生进展也十分满意,认为他算是给卫家增光添彩的那一类子弟;嫁的好不说,自己也很争气,外甥女静选眼看着也是能让西城家继续光荣的人选。
秋水清十二岁入宫为下位女官,自那一天起,与童年这两个字彻底绝缘。而静选则先后在著名书院和太学院求学,直到十九岁那年通过进阶考,在西城照容宽松的家教和洛远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度过堪称完美的童年和鲜衣怒马的少年。故而这两个人虽然是亲戚,年龄身份也相当,交往的并不如他们母亲们希望的那么密切,相反,多少还有点互相看不惯对方。秋水清觉得静选身上怎么看都有一种京考入仕之人的自命清高;静选则受不了秋水清那种后宫中人对玩弄权术的热情。两人每次见面都免不了互相揶揄几句,但像现在这样,一方彻底沉着脸就差没在额头上写上“兴师问罪”四个字的情形倒也很少发生。
果然,卫方见她们两人进来一句客套话不说,把一样东西往桌上一放,冷冷道:“姐姐,不是我这个当弟弟的要说什么,可这件事侄女做的太不像话了。”
秋水清面对母亲投来的疑问目光苦笑道:“我这是做了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有做对不起表姐的事?”一边拿起桌上那可疑的东西,一看之下也是“啊”的一声,随即象被烫到了一样放开,皱眉道:“这关我什么事,我除非疯了才会把玉台筑算入皇后备选。玉台筑服礼那天我也在场,又不是不知道他行了暖席礼。”
静选正要开口,被卫方拦住,他见秋水清的神情不象作假,沉吟一下道:“你真的不知情?可是静选记得,有一次你们——”
“方叔叔,我是有一次对人说过,西城家有一个人是我心中极好的后妃人选。可我心中想的人绝不是玉台筑,而是洛西城,那个如玉如珠的美少年。行过暖席礼的人来当皇后备选,大司礼是在拿皇家的体面开玩笑!”
“暖席”是安靖国“服礼”中的一环,起源于西珉,本来只为女子操办,在十六岁生日那天举行,被视作安靖国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服礼只是一个统称,其间还有许多花样。比如谢恩礼、及笄礼、更服礼、持觞礼等等,而服礼最后一礼就是“暖席礼”。所谓“暖席”顾名思义,就是由亲长选择合适的男子与服礼之人行房,让服礼之人从此了解欢爱的意味,表示正式成年,可以成家立业。清渺王朝初期,安靖开始流行给男子行服礼,当然不含暖席之礼。到了清渺王朝中后期,一些贵族人家在儿子成年之时,也开始选择合适的女子为其暖席。刚兴起时自然受到不少非议,到了苏台王朝也就为大众接受,不过一些重视男子贞节的人家当然不会行“暖席礼”。苏台宫制,皇后、四妃、正、和亲王妃必须以清白贞素之身入宫,这一次皇帝下诏虽然也会选妃嫔,但以选后为主,春官居然挑选行过暖席礼的西城照容次子西城玉台筑为备选,显然是不太合适的。
此外,玉台筑即使中选,由于不是贞素之身,不得册妃,最多只能从宾开始;这样的安排显然不符合他京城五大名门家主正出的身份。也就难怪卫方与西城静选一看之下会如此吃惊,来不及仔细想就跑来兴师问罪了。
秋水清本来有点生气,等弄明白事情后也知道这不是能够玩笑的,静下心来将事情思考一番,缓缓道:“大司徒这些年来可曾开罪过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