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女人乃是以色惑人才有当今的荣耀……”
舒遥突然沉下脸,一字字道:“但知其人足以当其位即可,其余岂是我辈臣子当问?”
花子夜听到这个故事时自己已经是正亲王,当时点点头道:“大司马的确是宽容、公正的人。众人皆诽之人亦能见其才,众人皆赞之人仍能见其短;知人短长兼公允如此,难怪治军严谨天下闻名。”
故而丹舒遥对水影除了晋王这层关系外也算有一言之恩,而此刻水影说话的口气到像是此人完全与己无关,生死也不放在心上,因此花子夜说她薄情。
她娇笑起来望着花子夜的眼睛缓缓道:“王想要臣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若是王舍不得这个国家栋梁之材想要保他一条性命,这也不难。就算是王要留他在朝廷中继续效力,过些日子让他重担重任,也不是多么麻烦的事。一切但听王的意思,我就算是担心,又有什么用处呢?”
“若是本王要保他,又如何?”
“其实呢——王真的以为能轻轻松松杀掉丹舒遥?”
“混账……我要杀他做什么!”
“是是——是臣失言。王啊,朝廷不稀罕这位大司马,可有人稀罕。舒遥入狱以来没受过罪,其中有什么人在打点授意,王也是知道的。陛下下令之日,难道正、和两位亲王是虚设的?这个人情皇上终究是要卖的,关键是到底卖给哪位罢了?照我看么……王何不让殿上书记做成这个人情?”
“昭彤影——”
“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王觉得是让丹舒遥欠两位亲王一个救命之恩好呢,还是欠殿上书记一个人情好些?”
言下之意,丹舒遥是名将,自来对将领的控制是朝廷重中之重,朝廷向来害怕手握重兵的将军结党营私或者用兵割据;相对应的,也最害怕显贵们,尤其是拥有兵权和封地的显贵拉拢将军。而昭彤影,不管她有多么厉害,毕竟是一名普通臣子,而且还是没有背景的平民子弟;丹舒遥如果感激和亲王或正亲王,会成为她们的倚仗,甚至从此投靠;感激昭彤影,最多日后在朝廷上互帮互助,危难的时候也拉她一把。即便昭彤影是迦岚亲王的亲信,可毕竟,直接出头的不是迦岚亲王,丹舒遥要感激也是以昭彤影为主。
花子夜半天没有回答,就连“嗯”一声,或者点头摇头的表示都没有。
她看在眼里又笑了笑:“看样子,殿下是不舍得把这个天大的人情让给别人做了。”
“哼!”
“殿下若是想自己保下这个人……不,”她脸色一正,缓缓道:“若是想要让陛下自己来纠正这个错误,也不是没有办法。有两条路,下策是陛下自己承认对丹舒遥处置不公,放他出来给他应该有的地位;至于上策,那就要等机缘了。”
“机缘?”
“边关再起风云。我们做臣子的乘此机会为丹舒遥求情,陛下允其戴罪立功,等他有所成就后加以宽恕和提升,重新重用,也不失为良策。即留下这个人才,又显得陛下赏罚分明。问题就是,这个机缘恐怕不好等啊。”
她本来还想说“为了丹舒遥盼望边关出事,也有点大逆不道”,想了想又咽下去,心道就不要提醒一句反而讨骂了。没想到花子夜听了一点动气的样子都没有,反而笑了起来,水影心中一个激灵,暗想“该不会好的不灵坏的灵,边关真的出事了……”
果然,花子夜将一个册子往桌子上一甩冷冷道:“你自己看。”
打开,引起注意的第一个词组是“丹霞郡守臣某某”,还没看到正文心中先叫一声糟糕,暗叹这两年到底是风水不好还是怎么着,安靖居然多灾多难到这个地步。再往后看,待到合上折子,已经连苦笑都发不出,怔了许久才道:“这也太荒唐了……”
花子夜一声冷笑:“是啊,我也纳闷着呢。我们的朝廷大臣一个个都在圣上面前拍胸口,说漂亮话。什么万民敬仰,四海来朝,去年四海来朝到围了京城几十天。今年呢,万民敬仰得掠夺了官仓,抢了军饷。要是万民敬仰都要绝了扶风军军粮,毁我边疆要塞,动我朝廷根基,若是哪天不敬仰了,是不是我花子夜要颈缠绳索、白马素车?”
一时间她有点想笑,花子夜摄政这么些年,除了去年兵临城下时他暴怒过一次外,这还是第二次说这么刻薄的话。其实她还不知道这段话在卫暗如、西城照容亲自赶到皎原将告急送到他手上时候,他已经说了一遍,而且还是指着那两人的鼻子说的。
事情是这样的。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三月十日,丹霞郡朱水州下辖清平关失陷。
清平关位于丹霞山口,是至西入白水平原的必经之路。与一同被称作“朱水三关”的镇西、青龙两关不同,清平关不以险峻闻名。然而那里城墙高耸,护城河又宽又深,配合敌楼、碉堡、兵营,成为牢固的关城。这里是三关粮草囤积之地,也是内地向永州和扶风郡输送粮草物资的转运站。因此,朱水司库的官厅就建设于清平,同时丹霞司库一年也有大半时间驻守于此。
清平关失守不仅意味着通向富饶的白水平原最后一道防线崩溃,而且截断整个扶风郡的粮草物资供给。
十九日,朱水州八百里加急入京。
而让花子夜暴怒是因为清平关失守,不是出于外敌,而是源于内患。
苏台历两百二十一年春天,永州郡下属宸县村民少朝在连年大旱而官府持续追加赋税的情况下,揭竿而起,带领四邻八乡武装抗税。两个月内,少朝的队伍连续攻破两个县城,洗劫了当地的官仓,又在官府聚集大规模军队前隐入丹霞山腹地。这一年秋天几经辗转,突破官军重重包围,二十三岁的少朝带领亲信加入清平关附近丹霞山内的一处山寨。少朝虽然只是粗通文字,却胆大心细擅长用兵,在永州等地的战绩更为她积累了赫赫名声。故而一入山寨原本的当家就退位让贤,叫她做了头一把交椅,山寨也从此改名“丹霞大营”拉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帜。此后,朝廷几次派兵清剿,可丹霞山峰高谷深,地势多变,少朝又深受当地民众爱戴,故而不知道让多少将军和行政官员将前途折损余次。
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到两百二十五年,永州、朱水再遇大旱,尽管永州和亲王清扬两次下令打开官仓,缓解了饥荒并让百姓能有一些种子用于春天播种;但是干旱已经延续了好几年,一点粮食解决不了全部问题,更糟糕的是由于去年的用兵,扶风、永州等地都被要求加固城防。官府再度追加本年度赋税和徭役,尤其是大量抽调青壮年劳力服徭役,已经造成很多地方春种无劳力、四海尽闲田的局面。
所谓官逼民反,地方上群情激动之时,聚啸丹霞山的子朝也加紧了活动,派出最精干的兄弟深入民间,挑动百姓的反叛情绪。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二月十七日,距离清平关仅三十里的近关村村民与前来抓徭役的衙差之间发生了冲突,愤怒的村民用锄子等将衙役们赶出村庄。无法交差的衙役向上方报告说“村民造反”,于是悲剧发生了。
二月十八日夜晚,来自州治的兵马于深夜中包围近关村,接着就是一场屠杀,将近六成的村民死在刀剑和烈火中,其中包括不满周岁的幼儿。残余的幸存者被押解到州府,不分男女老幼都被吊在城门边示众,直等十日后处斩。
村子遭屠杀时也有一些人侥幸逃了出去,为了援救自己的亲人,在小心翼翼徘徊两三天后,终于有一个人提议到丹霞山去找少朝。
二月三十日,也就是预定处斩那些村民的前一天,少朝的“叛乱军”袭击了关口县县城,在内应帮助下打开城门,斩杀巡城司马,抢夺村民。这一夜,县城火光四起,杀声震天。翌日天明,县官沮丧的看到四散丢下的几十具尸体,以及一片狼藉的城门口。而被俘村民和袭击县城的山贼已经无影无踪,而再过一天,当州治兵马赶来增援的时候,这些人早就遁入丹霞山深处,不见踪影。
这一次彻底激怒了朱水州州官,就连朱水所属丹霞郡郡守也被惊动。暴徒胆敢袭击县城,那是何等可怕,于是丹霞郡调动清平关等地兵马,下定决心哪怕搜遍丹霞山每一座山峰都要将少朝等人抓出来粉身碎骨。结果,清平关兵马方出,那边少朝的队伍就趁夜袭击了关城。和袭击关口县一样,少朝的势力早就渗入关城军营,届时里应外合,趁着关城守备空虚之时一举攻陷。她早在发兵前就通过渗民间的势力传出要开仓济民的消息,清平关大火一起,四周百姓纷纷赶来,将官仓洗劫一空。而那个时候,清平关和丹霞郡的精锐部队还在丹霞山脉中迷路。
等到其余两关得到消息,准备发兵援救之时,少朝早就将官府的大多数细软储备洗劫一空,丢下一个残破关城扬长而去。更让郡守发疯的是,清平关一些士兵也许是怕关城失守会遭到处罚,居然加入了少朝的队伍。
这一次祸闯得大了,尤其是清平关刚刚到了一批送往扶风郡犒劳守军的粮食、布匹和银两,如今丢失大半,就算其他的隐瞒的过去,这一笔军饷是怎么都没法子隐瞒的。于是丹霞郡守只能硬着头皮向朝廷请罪。
花子夜抓起折子一下下敲打桌面,连敲了十来下后才对着水影道:“扶风、鸣凤、凛霜,我该调哪一郡去平叛,又该调哪一个去当这丹霞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