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舫不愧当朝忠良。”
“还有呢?”
“没有了,”她抬起手来抚摸一下瞎了的右眼,突然嫣然一笑:“臣再无遗憾。”
“当初你将少年往事告诉本王,还曾说过一句话‘昔日那些人从我身上夺走的,我要加倍得回’。昔日,本王答应过你,有朝一日要让你得到家名,堂堂正正用一个莲字。今日莲舫去世,莲家无迎门五尺的女儿,本王可以让你成为莲家当家……”
“殿下——”和亲王府花萼相依殿中鸣瑛起身跪地再拜道:“殿下对臣的恩德,臣终身不忘,然而臣已经再无遗憾,昔日所言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鸣瑛就是鸣瑛,与莲家无干。”
清扬淡淡一笑,口中极其温柔,却不叫她起来,缓缓道:“三十年恩怨,真能一笑泯之?鸣瑛你的胸怀可包天地之外。”
鸣瑛又拜:“臣并非胸怀宽广,只是大司寇品行高贵,堪为人臣表率,天下百姓无论知与不知,论其为人皆为叹服。臣今日前去吊唁,见有布衣从数百里外日夜兼程而来,只为在她灵位前上一柱香。臣就算是得到家名,就算是身为家主又有何用,只会让天下人说我鸣瑛仗势,夺孤儿寡夫之产。鸣瑛被耻笑也就算了,还要累了殿下清誉。何况,莲家一门有了莲舫如此样的人,已将‘莲’这个家名刻于青史,存于天下百姓心中,从此往后莲家再无英杰;我即便成了家主,天下人论及莲家依旧只会说这是莲舫之族。
“三十年来臣要莲这个家名,不过是为了出一口气。我出生不正,自小被人耻笑,便想有朝一日高头大马,身披紫袍,锣鼓喧天的进莲家的门,光莲家的楣。让那一家人以我为荣。如今莲家已有了荣誉,要我何用?鸣瑛今日追随殿下,臣坚信,有朝一日臣要一个家名易如反掌!”
清扬哈哈一笑:“卿是有志气的人,卿既然看不上莲这个家名本王也不勉强。”顿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倾道:“起来吧,怎么跪在那儿了,起来说话。”
鸣瑛又拜了一下道:“臣心意多变辜负殿下美意,请殿下恕罪。”说罢,这才站起,望一眼清扬,见她神色平和,眼中略带笑意,这才放下心来。她自清扬前往永州起就跟随在身边,知道这位和亲王的性格极其多变。她宠起人来,可以宠到天上去,一旦翻脸,那比翻书还快,全然不念半点情面。
清扬前往永州时带了一名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官,担任和亲王府司殿,平常宠的什么似的,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为了争储清扬与琴林家素来不睦,这位司殿偏偏与琴林映雪的远亲自小定亲,两人情意也颇为不错。然而清扬不许她与之结亲,前往永州前司殿发誓忠诚于她,愿挥剑断情丝,然而到了永州后到底放不下二十来年情谊,给那男子写了好几封信。也不知怎么的就被清扬知道,也不动声色,半个月后永州下辖一州水灾,拨了五千石命司殿去赈灾放粮。又过了十来天突然让鸣瑛去核查,将账册与剩余粮食一对,差了八百多石;那司殿说不清原委,过了两天又有人来报告说某某地方有人私卖官粮,拿了人来居然说是那司殿偷偷放出去的。
这案子最后由清扬审理,永州和亲王府正殿上这位亲王一字一泪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视你如同亲妹妹一般,你为何要做出这种天理难容之事。又说我实在舍不得你,可朝廷律法大如天,你不要怪我等等。断了个斩立决。
这件事鸣瑛从头到底看在眼里,这司殿虽不是名门子弟,倒也出于富裕人家,八百石米的收入她根本不会放在眼中,再查了地官外府相关文件,便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底就是清扬自导自演。当初下拨的根本就不是五千石,而是四千两百石,无论那人怎么公正,也不可能越发越多的补出这八百石。
就是这件事让鸣瑛对这位年轻的和亲王另眼相看,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她在永州和亲王府属官中脱颖而出。某一日清扬突然问她如何看待那司殿被杀之事,那一刻她看到清扬眼中是一种和语气的平淡截然相反的冷酷,便知道她查地官账册之事已经暴露,于是带着淡淡笑容将一切和盘托出。
清扬果然没有当场挥剑将她斩杀,反而淡淡一笑:“本王最恨背叛之人。”
她长揖:“臣明白。”
清扬就这么看着她,看了许久,突然道:“卿作本王的司殿如何?”
她当即跪地叩首称谢。
清扬轻笑出声:“卿不怕本王?”
“殿下赏罚分明,臣忠心不二,何怕有之?”
她哈哈大笑,说了句:“好一个忠心不二。本王听说卿出生不正,故而入仕至今仍在七位。”
鸣瑛趴在地上,此时微微抬头:“臣出生卑贱,但求殿下不弃。”
那人高高在上,淡淡道:“本王想听听你的故事。”
原来,这位鸣瑛真正的名字应该是莲.鸣瑛,她就是刚刚去世的大司寇莲舫同母异父的妹妹。其母乃是平民出生,进阶出仕后被莲家上一代主人看中,为自己的独子聘为夫人。她虽是出嫁,冠的是夫家的家名,却是属于迎进来当家的那种,叫做“当户”,也就是说,是由她而非她的丈夫担任下一任家主。大户人家招赘,自然是因为没女儿,只能靠儿子传宗接代,故而这样的夫妻,妻不纳妾、夫无二室。然而这位莲家当户的媳妇在放外官时喜欢上了一个轻歌曼舞的歌伎,也就是鸣瑛的生父。两人同居经年,还生下了鸣瑛。可惜好景不长,京城的正室听闻妻子背叛的消息,带着大批家人冲到任地,不敢和自己的妻子过不去,而是趁着那人升堂之时,冲到后堂对着外室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就连当时年仅五岁的鸣瑛也不放过,等到那做妻子回来鸣瑛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且一只眼睛也被打瞎了。
这位莲大人自觉理亏,不敢责怪正室,只能好言好语安慰,求正室放这对父女一条生路。正室这么一闹也出了气,想想真的闹出人命恐怕对妻子的仕途不利,也就答应放过这两人。可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孩子不能用“莲”这个家名;第二就是要这对父女发誓,一辈子不再见他的妻子,也不许踏入京城。
外室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莲大人又陪笑陪礼的一番安抚,好歹给了他们一笔钱,又叫来了大夫。当听说孩子的眼睛已经没有治愈希望后正室倒是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不再过问妻子到底给了外室多少钱,这么着这对父女才算能节衣缩食的度日,并熬到鸣瑛长大成人。期间也有几个人看中这外室,前来提亲,可他说“我虽然出生风尘,可从没卖过身,一辈子就鸣瑛她娘一个女人。当初我跟了她的时候发过誓,此生不二妻。她对我无情,我却不能对她不义。”
鸣瑛长大成人后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大有经纬之才,那一年参加进阶考,她一门心思要夺殿试第一。可她父亲死活拉着不让去京城,说当年发誓不踏入京城一步,且说着说着大约想起当年的可怕,颤抖着大哭。鸣瑛至孝,便在永州郡考进阶,在八位、七位上熬了五年,终于让她遇到了苏台清扬。
当时正求贤若渴的苏台清扬遇到鸣瑛,恰如后来的苏台迦岚遇到昭彤影,彼此都觉相见恨晚。此时,鸣瑛已经是永州郡司徒,位在三阶下。
说完后她抚摸着自己的眼睛,仰头道:“臣但愿有朝一日光耀天下,让莲家将所负欠我的加倍偿还!”
清扬起身扶起她,望着她的眼睛道:“你先做本王的司殿,若当得起此职,一年后就是这永州郡和亲王领司徒。”
她当了一年司殿,苏台清扬果然言出必行,一年后她成为永州文武官员第一位的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