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天前昭彤影从自己的官署坐马车回府邸的时候经过一条热闹的大街,忽然间一个人从人群中冲出,冲开从人,一直扑到马车前然后放声大哭高呼“冤枉”。那是一个从苏郡南江州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来的人,哭诉说当地官府怎样和豪强勾结侵吞他们的田园,如何层层重税盘剥百姓,又怎样抢田抢地抢人。其间当然还伴随着豪强横行乡里,滥杀无辜,逼良为娼,强抢良家男子之类充满血泪控诉的故事。这群乡民实在被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再一起商量出路,自然有年轻气盛的说官逼民反,我们上山去。然而一些年长者对此嗤之以鼻,有几个长者想起前些天听说某个地方的某个村子也有人与他们一般遭遇,后来这些人到京城告状,就把状子给告了下来。贪官污吏得到惩处,皇亲国戚也被严办,拨云见日朗朗晴天。这些单纯的乡民就有了“京城里都是好官”的朴素念头,以为只要到京城就能找到活路。
于是乡里推举了三个人千里迢迢上京告状。可怜这些人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10里之外,一路风餐露宿,死了一个病倒一个,只剩下一个人千难万险进了永宁城。她是乡下小地方来了,一辈子见得最大官就是知县,根本不知道该到哪里告状,总算听过戏,想到戏文里告状都是找到一顶大轿子拦路喊冤,就有青天大老爷主持正义。这位大嫂就走在路上,听人说哪里哪里是官员下朝会走得,她就在那里等着找机会喊冤。
可现实中喊冤哪里有那么容易,显官外出都是从人簇拥,护卫开道,根本近不到轿子前。她等了两天终于看到一顶华丽气派的马车,猜想应该是大官,从人又不多,于是扑到面前放声喊冤。
昭彤影命人将她带回自己的府邸问明原因,又问她有没有状子,那人摇着头说全村就算能识字也不过写写家书,谁都写不来状子。昭彤影点点头,吩咐管家替她写了状子,然后打发她去秋官署告状。送走这位大嫂之后,管家皱着眉说“主子,您看这状子告得下来么?我刚刚仔细问了,那地方的州官是琴林家的一个媳妇。主子您觉得有几分把握?”
“一分都没有。那位大嫂所说的某个村子的故事我也知道,不过那时掌管秋官的是莲舫。莲司寇敢斗权贵、杀国戚,我们琴林司寇可没有这份担当。”
“那主子您还把人送到秋官署去?”
“人人有分工,替民伸冤不是我的职责。”
“我看主子您是等着琴林司寇徇私枉法好弹劾才对。”
这段对话以下人对主子的极端鄙视告终,昭彤影命管家关心这件事的后续。于是这位管家小姐每天都到秋官官署那里转几圈听听风声,结果这天给她看到一场好热闹。
果然啊,琴林映雪和兰卿颂都不是能大公无私的人。琴林映雪是出了名的护短,而兰卿颂又最会做人,这两人把持下“暗无天日”也就难免了。
昭彤影坐着她那全京城都出名的招摇马车到秋官官署门口转一圈,在车上遥遥看到几个衙役拿清水扫帚清理血迹,又下车听了听老百姓的闲话。比如那人叫的凄惨无比,又如撞上去的时候血溅到了司寇的轿子上等等。殿上书记听的津津有味一脸义愤,大约一顿饭工夫爬回停在小巷里的马车,下令回府。一边管家惊讶道:“主子,这么快就走,吃了饭再回去不好?”
“回去,我还有要紧事呢。”
“主子您的公务不是做完了?还赶着回去做什么?”
“写弹劾的折子。”依旧斩钉截铁。管家翻了个白眼心想“果然如此”,一抬眼看到“咦”的一声,仰头道:“主子,那不是晋王的车马?”
“哦——”昭彤影在马车上眯起眼睛,略一思考后道:“躲好躲好,再往巷子里去一点,等晋王走了我们再走。”
水影在殿上书记府听到那件事后,一转身就在车上当奇闻轶事说给晋王解闷。苏台晋到底少年心性,好奇的不得了,于是下令调转方向到秋官署来看热闹。水影又乘机给年轻的王爵说了些治国爱民的道理,又说王如果将来要当为朝廷效劳就要记得时时刻刻以百姓为念,千万不要让百姓陷于有冤无处可诉的悲惨境界。
晋王不住点头,两人在马车上看看说说,水影一转眼忽然看到苏台清扬的身影,穿着便装,和身边一名年轻女子不住说话。水影仔细看了两眼,觉得这女子的容貌十分陌生,尤其女子还带着一只眼罩,倘若过去见过必定不会忘记。晋王一直注意着,当下微微一笑:“那是鸣瑛。”
“哦——”
“本王在大王姐那里见过几次,是王姐的亲信,永州四位司徒。”
“这位鸣瑛大人不知道哪一年进阶的,怎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晋王一笑:“王傅当然没印象,又不是在京城考出来的。她在永州府考进阶,当了好些年七八位的官,遇到王姐后才发迹的。”
“原来她是永州人……王,你知不知道这位大人进京后有没有去过莲家?”
“去过啊,刚进京城就跑去莲家祭奠了,她顶顶仰慕已故莲司寇,怎么了?”
她淡淡一笑不发一言,心中却想到多年前莲舫和她提过的一些事。偌娜登基时候的六官官长中水影和丹舒遥、莲舫二人的关系比较好些。与丹舒遥的亲近完全因为他的侄儿就是晋王,而莲舫则因为她是六官官长中唯一一个从后宫女官进入官场的。莲舫与爱纹镜的第一位女官长差不多时候入宫,下位女官时在同一宫当差,两人感情颇为深厚。此后一个成亲离宫自县官开始一步步上升,另一个则长伴君王,直到成为女官长。水影还是“受宠的宫女”的时候就因为前任女官长的原因见过莲舫多次。莲舫这样的人和昭彤影一样,不会刻意去排挤轻视什么人,于是得到了水影从少年时就产生的尊敬。也不知为什么,莲舫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女孩也十分喜欢,时常和她喝酒聊天,甚至说一些连家人都不肯说的内心话。
她记得有一次两人伴驾出巡,莲舫说自己这一生光明磊落,唯独有一件事一直不安,她奇怪的问原委。莲舫说其实也不是她的事,而是其父前一年病逝前对她说自己年轻时候气盛骄傲,做错过一件事终身不安,希望她这个做女儿的能替他赎罪。于是将其母如何在永州与歌伎私通,自己如何去兴师问罪一一说来。又道别的没有什么,唯独悔恨当时不该将那孩子打伤,还毁了她一只眼睛;这些年每想起就惭愧悔恨,因为那孩子实在没什么错。他希望莲舫能找找那对父子,说如果还在世上就把他们两接到京城,让那孩子冠莲家的家名吧。
莲舫一来为人正直,二来孝顺,办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就派人去打听。可其父就记得那孩子叫做鸣瑛,至于歌伎的名字、家乡一概不知。派去的人打听了一个多月没有结果,莲舫也只能作罢,可这件事就成了一块石头压在她心上。
而今水影听到鸣瑛这个名字,又得知她是永州人且对莲家上心,当即想起这段往事,暗道:“难道这就是莲舫同母异父,找了许久的妹妹?”
鸣瑛自从去年进京之后就像是忘了自己还是永州郡官员之首的司徒,安下心在京城和亲王府住着,终日陪伴清杨琴棋书画,探亲访友。永州郡一下子两个最重要的当家人都离开了,害得留守的官员只能将重要的文件时不时通过驿站送到京城听候安排。
对此,京城官员们也颇有微词,尤其大宰和大司徒还有殿上书记三人,屡次上书朝廷,说和亲王为永州之主,理当驻守封地,安定黎民发展当地,为朝廷尽职尽心,怎可常居京城不顾封地?但是皇帝偌娜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和这个皇姐格外亲热起来,时常与她在宫中见面聊天,饮酒赏花,根本不舍得她离开,朝臣们的奏章自然也打了水漂。
至于鸣瑛,苏台的规矩封地中的王府属官由亲王直接任命、调动、升降,有一切人事权力,只要清扬没意见,别说在京城一年,就是一辈子也没有人有权利去管。卫暗如等人看着她整日结交权贵,发掘能人,不断地替她的主子和亲王铺展人脉,虽然忧心忡忡也只能看着。又想当前这三位亲王,迦岚亲王的昭彤影长袖善舞,人脉及其广,尤其京城名门贵族家的年轻一代不少是其至交;说得不好听,倘若有个需要,这些人都有可能成为迦岚的幕僚。而苏台清扬拉拢朝臣的举动可以说是到了光明正大的地步,鸣瑛也四处出击,招徕名士。一比较,花子夜反而弱了下去,长时间以来花子夜都没有刻意拉拢过世家权臣,身边第一谋士的水影比他还要冷淡孤僻,自不能为其培养势力做什么贡献。
有几次卫暗如和丈夫,也就是朝廷大司空,谈论国事,说道花子夜也不得不叹一口气道:“花子夜殿下虽非十全十美,却是一心为皇上。摄政数年而不结私党,不拢权臣,历代罕见。”
清扬和鸣瑛二人也是听到秋官大堂门口撞死人的八卦后兴致勃勃来看热闹的。这天两人原本就穿着便装在京城街头游玩,清扬还感慨说“太平王侯,逍遥自在,神仙不换的好日子啊——”;鸣瑛则微笑着应和道:“的确是好日子,只可惜是偷的浮生半日闲。”当下在秋官官署外几条巷子里听听闲话,了解一下事情发生前后的细节,再感慨爱看热闹的人就是多。一会儿功夫车马轿子间就看到不少官员的身影。
最后走出半条巷子上了酒楼,叫上一桌子菜,两人相对把酒,拿朝政国事来下酒。先说一阵秋官这件事,清扬摇摇头说真让本王失望。一个是本王让出来给他的,一个是本王推举的,结果呢,还不如让鸣瑛你来当这个司寇。鸣瑛嫣然道:“臣记下了,殿下许了臣司寇之位。”清扬看她说的认真着实愣了一下,随即道:“但由本王作主那一日,司寇又算什么?到那日,卿是本王第一功臣。”
鸣瑛又是一笑,吃了点东西忽然道:“对了,殿下前些天让臣查的东西已经查到了。”
“嗯?”
“殿下真健忘,相关的那人还在天牢里等着和永州去年阶上进阶的俊彦打官司呢。”
和亲王“啊”了一声道:“本王还真是糊涂了,不错,潮阳之围到底是怎么解的?元嘉一心为夫报仇,对元楚更是新仇旧恨一体,明明是铁了心要杀尽丹霞官员,怎的忽然转个圈乖乖的向朝廷下来的官员投降?还有,潮阳逍尹苦心经营了三年平安无事,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本王对此实在好奇的很,你查出些什么,说来听听?”
鸣瑛摆了摆手苦笑道:“殿下当臣下是神仙么,这么多事哪里一一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