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晋王带着自己的手下欢欢喜喜住进了昭彤影的皎原别业。
那日晚上晋王举办夜宴招待同在皎原踏青的王族子弟,席间笙歌燕舞、欢声笑语,这些公子哥都是太学院东阁的,水影觉得自己在席上他们难免拘束,喝了几杯酒就退席了,见月明星稀心情大好,带着日照外出散步,走着走着忽然看到林间一个人影跌跌撞撞,于是上前查问。虽然五年光阴凤林从孩童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可眉目变化不是太大,等她一认清大惊失色。莫说她,日照也吓得不轻。两人都知这事非同小可,日照劝她装着没看见或者送交相应的官员处置最好,可水影看着那个一认出他就欢天喜地扑过来拉着衣襟死也不松手的孩子终于是心软了。
等从山上下来回别业,晋王前一天和那些小兄弟们闹得太晚都还在睡,日照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眠,见了她喜出望外问了问过程,忍不住抱怨道:“主子平时是明白人,怎就在凤林公子的事上一错再错。主子,当年那样的幸运不能一直出现的。”
她柳眉一挑:“胡说什么?”
“主子……”
“罢了……你又知道什么?”
“当年在宫里……主子,今上可不是先皇那样宠爱您的,这朝廷里看着您的人比宫里还多,要是……”
“我自有分寸。”见他一脸的不认同,苦笑一下暗道亲信太聪明也不好,可又升起几分感动,柔声道:“有人替我扛着,不用担心。”
“正亲王……”说了三个字似乎意识到已经超出他一个宫侍应该过问的范围,硬是吞下后面半句,正在这时有人报说丹将军求见,水影面露喜色一面往外迎一面对日照道:“我正想着他,来得好!”
丹舒遥回乡祭奠了父母和早亡的妻子,又留下钱吩咐家人将宅子整修一下才返回京城。一到家先听说女儿夕然打猎时中流矢至今卧床,他吃惊不浅,直觉是哪个对头要灭他丹家血脉;等到见过女儿听完前因后果放声大笑,夕然已经闷的发疯见自己父亲一点同情都没有顿时大怒。舒遥拍拍女儿说:“夕然啊,谁叫你平日任性骄纵、无法无天,难为西城想出这样的法子。”洛西城闻讯赶来,跪地请罪,舒遥安抚他一番,还说西城你的确聪明也有胆略,是个人才。丹夕然听得牙根痒痒,咬牙切齿说:“父帅,他哪里是胆量,他是色字当头胆大包天才对。”
洛西城脸色顿时变了,沉默半晌后向丹舒遥行礼告退。做父亲的看看洛西城又看看女儿一瞬间的怅然若失苦笑道:“夕然,你这是何苦?你是将门虎女,难道也效小男儿之态?”
丹夕然愣了许久苦笑起来,摇着头不答话,过了好半天才道:“父帅还不出门?到皎原要天黑了。”顿了一下忽然展颜:“父帅,那个人教唆西城伤同袍,您要替女儿出口气!”
丹舒遥还真得替女儿“兴师问罪”了一番,水影也很配合的一本正经行大礼告罪。两人最后相对大笑,丹舒遥道:“今日还有一件事要向王傅道喜。”
“何喜之有?”
“王傅在潮阳县外的许诺今日终于实现,日后丹霞绿林提起您水影的名字时都会喊一声‘好!’”
她眼睛一亮:“元嘉的案子终于审了?”
“昨日断得,震动京城。”
“兰司寇难道将最后一审当众进行?”
“秋官署中门大开,允许百姓入内听审。”
“怎样断得?”
“元楚于襄南知县任上诱降山贼,许以平安在前,诛杀殆尽在后,致使朝廷失信于民有违苏台律令;加之昔日逼走继父胞弟,为夺家产残害手足、不敬长辈;两罪并罚,着革除位阶刺配凛霜军前。
“元嘉落草为盗,打家劫舍、谋逆不轨,理当斩首。且攻州城、杀官员、烧粮仓、伤百姓,按律当凌迟处死。然念其为妻报仇其情可悯,故从轻发落,着秋后处斩。”
“元嘉他——”一边的日照听到这里脱口而出,讲了三个字忽觉失态,顿时住口,面露不安之色,见两人都看着他低头解释道:“奴婢与那元嘉有一面之缘,所以不忍心。那人实在是个好人……”
“日照,我也知道元嘉是个好人,更知道他杀官府攻州城都是出于无奈,其情却是可悯,然而,国法无情。他这样的罪不杀何以正国法,又如何树立朝廷的威仪?”
“日照明白。”
“你和元嘉有交情,等回到永宁城我会想办法让你和他见上一面。元嘉……他也是个苦命人,在京城举目无亲,你见他一次也当送送他。”
日照低头道谢,丹舒遥却摇头道:“王傅,此举不妥——”
水影嫣然道:“我知道将军要说什么,不过……人非草木,岂能做到事事只论对错,不问心情。”
丹舒遥听她话中有话于是不再反对,只笑了笑。于是两人又谈了几句朝廷中发生的事情,以及和亲王在苏郡南江州的“屡战屡胜”,水影笑着说:“和亲王是少年时代就领过二十万大军的人,疆场上斩将夺关易如反掌,小小一个南江州穷困百姓的暴乱如何能难倒?若是不胜水影才觉得奇怪。”
“圣上已经下令春官准备庆功大典。”
“应该说同人不同命呢,还是该说此一时彼一时?若论功勋,花子夜殿下的功勋更为可贵吧。”
丹舒遥苦笑一下并不接话。水影看了他两年话锋一转却说到凤林身上,她望着丹舒遥神态自若,仿佛不经意般道:“水影还有一件事想向大将军求助,您说要怎样才能让凤林公子自由呢?”
日照放下半边床帐,一面道:“主子您今天还真是……虽然丹将军是好人,可那些话,哎,主子您又不是不知道私会凤林公子是要砍头的。昨天那事能蒙混过去日照就一天三炷香感谢老天爷了,您怎么还随便说给人听。”
“我想让凤林自由,靠我一个人做不到,丹将军会是个好帮手。”
“主子您这是当真的?”
“当真。”
“这……这……主子您还笑!”
“我笑你说的话和丹舒遥一模一样。知道我怎么回答他?我说,丹将军您也知道我是从普通宫女一步步走上来的人。我七岁进宫,从此故园千里万里,亲人生死不知;您可知道在我当上女官之前的那些天,天天盼望的是什么?日照,你说是什么?”
“是……日照觉得……是,想要回家……”
“…………是……就是想要回家。想要离开那十丈宫墙,就算是死,也想死在回乡的路上。”
“是啊,小时候我听人说人死了都有魂魄可以飞来飞去,我就想要是自己死了就好了,能够飞过宫墙回家去。”
“这也是凤林的梦吧,即便知道抓住了会被士兵们打,甚至会死,还是想要跨过高墙看一眼外面的杏花杨柳。虽然高墙里也有杏花也有杨柳,虽然爬在墙上也能看到皎原,可那是不一样的,只要还在墙内,一切就都是不一样的,不是那个少年梦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