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自从那天为了授课回永宁城后一直没有回到皎原,不过宫人都说司殿的归期就定在这天晚上。昭彤影微微一笑凑到迦岚面前低声道:“王这次可别再动手了。”迦岚冷笑一声心道世间事可一不可二,若是再这么轻易被激怒,我也不用留在京城,早早逃回鹤舞保命罢了。几人在内堂入座后晋王又将当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更对马惊了之后自己惶恐不安又勇敢支撑的举动渲染一番,迦岚听得频频微笑,心道这王弟长到十七岁还是一片纯真,水影这些年来算是将他照顾得不错。迦岚又对凝川一番嘉奖,赐了她二百两银子,凝川口上感谢,心中却想“堂堂一个晋王的命才两百两,真可怜”。昭彤影从皎原见她神色异样后一直留意,见她行礼之时目光微瞟唇角轻挑,轻轻皱了下眉暗道这人来历蹊跷,倒不知这不屑之色是山林隐士不侍王侯、高尚其事,还是心中另有计议。
想到这里眼珠微微一转,忽然道:“刚刚在官道边看到南安郡王的时候我看凝川姑娘神色特异,倒不知是为什么?”
凝川略微一怔笑了起来,笑容颇有几分尴尬,见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嘴唇微动几次欲言又止,几次看看迦岚神态颇为古怪。迦岚微微皱一下眉,含笑道:“凝川姑娘有什么话只管说,不必顾虑。这里是皎原殿上书记的别业,不是凰歌巷正亲王府,本王也是这里的客人,莫要得罪此间主人便是。”
凝川又仔细看了她俩眼,这才道:“小人虽是永州人氏,但从小就长在玉珑关,听到过不少……不少关于南安郡王的故事……”
迦岚翻了个白眼心道原来如此。这是苏台皇家最丢脸的事,即便是她也不想听人提起。她不想听,旁边有个人兴味盎然,立刻接口道:“是什么样的故事?”
迦岚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人,暗骂一声“明知故问”,想将话头打断,又想到刚刚自己才说过“此间主人乃是昭彤影,本王也是来做客的”,这世上哪有做客人打扰主人问话的道理?
凝川脸上略显惊讶,目光在昭彤影和迦岚身上打了几个来回,似乎也奇怪这位殿上书记煞风景的本事。等了一会见迦岚没有表示,低声道:“便是有关二十年前玉珑关守将宛明期与南安郡王的故事。当地人都说……”
“说什么?”
“都说南安郡王和宛明期是夫妇,宛明期反出玉珑关就是为了朝廷抢走他发妻……”目光一瞟离座跪倒叩头,口称万死。
迦岚挥挥手含笑道:“本王说过汝但不得罪此间主人便可,起来起来,何罪之有?玉珑关地方人都说是敬皇帝时的正亲王仗势抢夺人妻么?”
“是……偏远地方,不解天威,胡言乱语请殿下恕罪。”
“人们又是怎么说宛明期的呢?他反出玉珑又带南平入侵此关,当地百姓不恨他么?”
“鹤舞植桑平原百姓说起宛明期多有咬牙切齿,然而玉珑百姓却无责怪之言。草民曾听长者说起玉珑关之战,说宛明期攻破城池后站在玉珑城头大声说‘此地为我建业之所,不得伤此地百姓,不得毁坏一草一木,敢有抢夺平民财物者军法处置’。”
“宛明期破玉珑关后的确约束兵士,南平乃是到了植桑腹地才大肆掠夺。”
“当地人说这乃是宛明期报答当年在他危难之时玉珑百姓的鼎力相助。”
“哦——”
“草民一个邻居曾在宛明期的都督府中当过差,她告诉草民当初……也就是宛明期反出玉珑关的时候,有一群神秘人在都督府行刺,见人就杀,那夜满地鲜血火光冲天,宛明期的小女儿也中了一刀。可怜那孩子只有几岁,宛明期抱着她逃命的时候孩子的血把他铠甲前胸都染红了,也不知道后来活下来没有。”
迦岚冷笑一声:“恐怕是活下来了。本王久镇鹤舞,与南平交战数次,南平权臣名将都知道一些。这个宛明期在南平为相,据说他有个女儿为掌上明珠,也深受南平皇帝宠爱,年纪比本王略微大几岁,该就是玉珑关中险些丧命的小女儿。”
凝川闻听此言双手合十,说了句“谢天谢地!”说完后惊觉不对,扑通一下跪倒请罪道:“草民久居玉珑……故而,故而……”说了两句说不下去,迦岚又挥挥手令她起来。刚才那一瞬间她对凝川起了疑心,暗想就算是玉珑人真能对当年之事了如指掌,可听她一声“谢天谢地”发自肺腑,分明是多年来听惯了这个故事为其中人担忧又忽然知道结果的欢喜,反而放下心来。
昭彤影并不满意这个解释,然而一时间找不到反对的立场,只能姑且听之。她也看出迦岚对此人的应对和举止非常满意,有招揽之意,倘若如此就是来日方长,不担心看不出端倪。
晋王坐在边上听他们对答,什么玉珑关、宛明期、南安郡王,这些名字半熟半不熟,那些事情也只听过一点,心里痒痒的想问又不好意思贸然开口,好不容易等告一段落皱皱眉插口道:“王傅怎么还没回来?来个人出去看看——”话音方落已听一声响报“司殿到——”
晋王喜形于色起身准备迎接,迦岚却一个皱眉心道“这位司殿了不得,在自家主子府里响报,倒是把少王傅这个身份用到十成”。一转眼水影翩然入内身后是贴身的宫侍日照,两人均穿正式的服装可见在京城办完事务即赶来皎原。晋王赶上两步笑道:“王傅辛苦了,我们都等王傅回来呢。”水影微微点头说了两句感谢话旋即上前见过迦岚。这一次苏台迦岚也执弟子礼与她行了个平礼,昭彤影也过来打了声招呼,礼仪尽备后方才各自落座。水影目光微微一转注意到一边垂手而立的凝川,与此同时凝川的目光也落在日照身上。
听到那声响报凝川打了个小小的寒颤,她与水影并未见过面,倒不怕她认出,担心的是水影身边与她有过数次交往的日照。刚刚一进府四面看看未见日照踪影,又听说司殿永宁城心想那宫侍一定回城了,虽然不怕他说穿自己,可能少点麻烦总是好的。等见到日照跟随水影身侧入内凝川着实吓了一跳,心想那美貌青年上一次见自己时吓得满头大汗,等下不要忽然惊叫起来,即便不惊叫露出吃惊之色,这里哪一个不是千零百巧的人,看出点端倪自己性命难保。此时抬眼望去,却见日照在水影身边垂手而立,莫说吃惊,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
晋王早就饿了,如今等到水影回来当即命传膳,又赐凝川同席。这顿饭吃的还算太平,饭后不久水影推说往返劳累先告退了,日照想跟出去却被晋王拉住。原来晋王念念不忘南安郡王与宛明期之事,又怕迦岚不肯告诉他,心想日照跟随水影日久,知道事情多,留他下来询问不敢不答。
水影一出门外面一个宫女走上来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柳眉微挑沉声道:“你看清楚了?”
那宫女用力点头说“奴婢看得清清楚楚。”
她点点头回眸看一眼堂上,忽然微微一笑道:“等日照出来,不管多晚都叫他立刻来见我,我若睡下,就叫起来,明白了?”
凝川夜深难眠走到廊下的时候见到水影独立庭院,合欢树下窈窕淑女,斜倚枝干仰面云天。流云飞度、明月当空,山涧冷溪萦绕左右,流水声与月夜鸟鸣交织成皎原春夜独有的幽深秀美。独立树下的人目光迷离,似随彩云逐月,又好像隔绝人世间的一切。
凝川看着这样一个人暗中叹了口气心道:“人在高处难道注定不能快乐?年轻如她已经位在四阶,有正亲王为依,荣华富贵已定,锦绣前程可待,依然春夜独立仰天无语。”又想到自己位极人臣的父亲何尝不是不快活,多少次深夜醒来一时兴起推开窗就看到父亲独立庭院的身影,也是默默站着,仰着头望幽幽流云皎皎明月,很多次她觉得父亲看得不是明月是故乡。不管千里万里都一般皎洁无瑕,故园如此他乡如此,或乘云而去飘过万水千山回到故园清澈的小溪前,看那明月前溪后溪。小的时候她不能理解父亲那彻骨的哀伤,有时候抱着她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目光落在她脸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时间长了眼中会有一点水光。每到那个时候她就害怕起来,一把抱住父亲撒娇甚至故意哭两声让父亲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再往后,父亲的地位日渐提高,直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也不会抱着她出神,可那份寂寞更深更彻,深到入骨。她常常想到底什么东西伤父亲最深,是故园的明月还是母亲的薄情,亦或是那个喜欢着父亲乃至为他而死的小姑姑,甚至就是她这个女儿脸上袭承自母亲的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