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川在苏台皇都永宁城晋王府西厢养伤,玉藻前在鹤舞治所明州司寇府为自己怀孕的事反复思虑的时候,苏台四大边关中的三处都出现动荡不安的迹象。
西关扶风在经过去年的白鹤关之围后安静了几个月,在一片祥和中度过新年,却在这一年四月初,都督邯郸蓼从幕僚手中收到一封细作送来的信。
自古而来相邻的国家,不管是敌国还是所谓的“生生世世互不侵犯”,都会向对方派出细作,成功地细作运行能够将触角延伸到对方朝廷高官。扶风作为边关自然不例外,向所有邻国都排出奸细,探察从朝廷动向,帝位更替直到风土人情、山川地形的各种情报。
这一次,邯郸蓼收到的所有回复都让她高兴不起来。
宿敌的乌方自不用说,双方亡对方之心都不曾消失过。经过一年多修正,松原之战失利的阴影消失了,国君又开始秣马厉兵为下一次征战准备。邯郸蓼对乌方的挑衅已经很习惯,每年至少一次,规模都不会太大,乌方来碰运气,安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乌方和北辰不同,消灭安靖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平均50年会发作一次,遇到某一个脑子发热的皇帝在位时就出现了。
让邯郸蓼担心的反而是老牌盟国西珉,两国之间五、六十年没发生战争,安靖不少人真的认为这个国家天生就应该和自己睦邻友好,却忘了就在苏台建国后不久两国还数度交战。甚至在端皇帝时正亲王宁若为了联合乌方对抗西珉而迎娶乌方十一皇子燕城。
邯郸蓼担任扶风都督已经三年光阴,在此之前作为丹舒遥的副将又在这西面边疆度过了自己整个青春年华。其间十余年西珉与安靖之间不曾有过征战,直到西珉内乱开始。西珉那场内乱邯郸蓼一直在关注,不仅如此,在西珉皇太子——现任的国君——处于劣势的时候,她几次上书朝廷请求派兵援助这位皇太子夺位,只因为,邯郸蓼从那个叛逆者身上看到不限于西珉一国的野心。
内乱的结束让邯郸蓼送了口气,可直到现在,西珉国内并没有真正恢复平静,叛逆者依然有不少者,潜伏在边境群山间伺机而动,并与乌方密谋。更让邯郸蓼担心的是,西珉传出年轻国君病重的消息。
夺回皇位三年不到的西珉国君是一个未满三十的年轻女子,邯郸蓼见过她一次,虽然还在寥寥数人东西奔命的困境中,依然气宇轩昂风姿傲人,简直是天生的皇者。邯郸蓼相信,这个年轻皇帝有能力让西珉恢复繁荣,更能理智处理和安靖之间的关系。然而,国君如果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病逝,据她所知,皇太子只有三、四岁,更有三个成年的亲王,西珉必定又一次陷入内乱深渊,而扶风又会出现前些年那种流寇不断的局面。
邯郸蓼这一年三十九岁,作为女性将领,已经过了自己的黄金年代。她身材高大,天生力量惊人,臂力上大半男子都无法相比,简直生来就该冲锋陷阵。她的人生经历也符合武将身份,单纯而干脆。出于武系家族的旁支,从下级军官开始层层上升,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敌夺旗,除了南平辽朝元,未曾在刀枪上输与旁人。她二十四岁成亲,属于不早不晚的年龄。夫婿却是个读书人,这对夫妻的结合过程扶风军中的高层都知道,且传为美谈。
传说十五年前某个边关长大的平民青年勤奋好学、书画双全,只可惜几次赶考都落榜,家境贫寒除了耕作几亩薄田,只有在赶集的时候摆摊卖字画。某日当地豪强子弟醉酒砸了他的画摊,恰好年轻的将领邯郸蓼在场,一次英雄救美。那青年千恩万谢,战场上豪情万种,私生活里却异常害羞的邯郸蓼搓着手说“一定要谢,就给我画幅画像吧,我寄回故乡给母亲。”不久后,画像化成了,画像的那个人也进了邯郸家的门。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插曲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青年来送画像的时候是到第二天午后才被人看到离开。而邯郸蓼那天一大早就跑到丹舒遥那里红着脸请他帮忙提亲下聘。此中旖旎可想而知,只不知这两个人到底是哪一个先心系对方。
邯郸蓼在军中有不少朋友,其中比较知己的就是北关现任都督紫筠。前两天丹舒遥通过驿站给她送来书信,提起凛霜的不稳迹象,问她在扶风可听说过端倪。她一见大吃一惊,命心腹之人去打探。这一打探不要紧,得来的消息让她目瞪口呆。从细作的打探来看,紫筠已不是不稳定这么简单,而是已经暗地里囤积粮草,又从北辰私买了一批军马等等。邯郸蓼正犹豫要不要将这些事上报朝廷,又顾忌朝廷素来不喜四关都督相互牵连,便在犹豫之时这天早上心腹飞奔来报说“破寒军杀了朝廷劳军使!”
这些天处于莫名其妙困境中的不仅是担心同袍的邯郸蓼,还有苏台王朝大司徒的西城照容。和邯郸蓼不同,西城照容的烦恼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家庭,而且是她自己的原因造成的。两日前刚刚散朝,大司徒回到官署没来得及看完一份公文就被传到宫里,大宰、大司马都在,皇帝铁青着脸让大司马说明。迦岚也是脸色凝重,叹息着说:“凛霜都督斩杀了劳军使。当然不是大都督亲自动手,是他手下一个将领,罪名是践踏破寒军军旗,污辱破寒军。”
本来就对劳军使人员任命不满的西城照容听到这个比意料还糟糕的消息心情已经极度不快,回到家中看到侧室洛远在她书房里,且看到昨天卫方寄来的家书被用来垫一个茶碗洛远本在整理她的书柜,听到人声笑吟吟回过头,断起碗道:“夫人,给您送参茶来了。”照容一眼就看到卫方的家书被水湿了一半,想来是碗底没有擦干净,字迹已经化开来,顿时怒从心头起。洛远偏偏还靠近了她撒娇的要把碗往她手中塞,照容一翻手将茶水打翻在地,骂道:“混账,谁让你进来乱翻!”一边抢过卫方书信心痛的展开放在嘴边吹。洛远被骂得先是莫名其妙,等看到书信上的字迹脸上顿时苍白,瞪着西城照容,可过了一会终究没有说什么夺门而出。
照容骂了人后没多久就后悔了,尤其是闻到一屋子的参茶味,想到洛远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更是后悔。最最糟糕的是一个在外面目睹这一场景的心腹家人后来偷偷告诉她说早上就看到卫方那封书信掉在桌角边,她想到上朝前她还在看信,显然是那时候忙乱中弄掉在地上,洛远当是废纸才拿来垫杯子。思来想去愧疚不已,本想晚上吃饭的时候悄悄说两句好听话安慰一番,上了桌一看侧室的位置空着。问下人,回话说小姑爷不舒服,不想吃饭了。照容知道他在生气,也只能苦笑一番,哪想到洛远不但这天没出来吃饭,其后两天也都闭门不出。
到第三天,西城照容简直悔恨到无地自容。连自己的三个孩子因为好奇拐弯抹角打听出一半原委后都怪她,尤其是幼子,几次缠着她说:“远叔叔怎么还不出来?远叔叔生了什么病?”潜台词便是“娘,你去说说好话吧……”
其实,西城照容也不是没有哄男人的经验。卫方刚和她成亲的时候典型的贵族公子脾气,加上在母家被宠坏了,时不时对她发火生气。轻则赶她出房,重则甩门回娘家。次次都是她陪着笑脸说尽好话哄到展颜,几次后照容也有了经验,卫方这个人,越是哄越得寸进尺,还不如倒过来撒娇耍赖,他倒反而容易高兴。然而,这么多年来她还真没有哄洛远的经验。这个侧室年轻漂亮,性子一等一的柔顺,对她百依百顺,刚进门时候卫方难免吃醋给他脸色,也一一忍下,时间长了卫方倒也敬重他。她还真没想到洛远也有发怒的时候,而到了这个年纪也没有年轻时撒娇耍赖的皮厚了。
这日傍晚从官署回来,心腹迎上来说“小姑爷中午又没吃饭,主子想想办法,这样下去小姑爷的身子可熬不住”。照容终于下定决心到了洛远门前,敲了几下没人应,凑到门边喊了两声“远——”还是寂静无声。她害怕起来,心想这人好几天没安分吃饭,平常身体也不是很好,不定晕倒在房中,正要找人来砸门,却见洛西城走过来,对她笑笑道:“夫人找我叔叔么?叔叔在后花园凉亭那里。”
照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花园,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美人独泣的凄惨,相反洛远一身利落打扮,站在一处工地旁指指点点。那里本有一座照容非常喜欢的竹凉亭,去年夏天一场冰雹狂风塌了,这些天命管家找人重新修建,夏天好拿来乘凉读书。洛远在场地里走来走去,和工头说话,看看材料好坏,一转头见一个工人扛着一捆竹子没走稳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下滑的竹竿,还拍了拍那人肩膀。或许是管家看不过去这种惊险场面,对洛远说了几句,见他哈哈一笑点点头,转身走时大声道:“给我作仔细些,这是夫人夏天最喜欢的地方,那些弯弯曲曲的不好的材料都丢了,再塌了一个个家法伺候!”下人们应一声,洛远这才一边拍着衣服一边往外走,走了没几步看到照容在他跟前,脸上一红,下意识拽了拽衣襟,低声笑道:“弄得一身泥……夫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西城照容看他笑吟吟的样子万般爱怜皆上心头,陪着他往回走,一边低声道:“那日让你受委屈了,全是我不好。”
洛远的神色有一瞬间僵硬,随即微笑道:“一定是夫人在朝廷上遇到不顺心的事,远不在乎的。”
“哎,就算有不顺心的事我也不该拿你出气。”
“若是大哥在就好了,能替夫人分忧。”
照容挣扎了一下,终于违心的说了这么句话:“你也能替我分忧,来,我说给你听听。”虽然一说完就开始后悔,她还是在洛远房中将凛霜边关的事说了一遍。洛远静静听完道:“斩杀了劳军使,朝廷不能对那个军官问罪么?”
“苏台律令上,边关四镇都督在军营中都有生杀大权。虽然是朝廷派出的劳军使,却没有钦差名号,论位阶还在那杀人的将领之下。军中最重就是军威和士气。触犯军威,有伤士气本当杀无赦。劳军使若是真的践踏军旗,死不足惜。作为比她位阶更高的破寒军军官,将她立斩也不过分。”
“真的是践踏军旗?那个劳军使到我们家来过,我看是个老实人,走路说话都小心翼翼,最守规矩不过。”
听到洛远这个形容,照容忍不住笑了笑,想到这人来一次到自己府邸赴宴,后花园里不小心和洛远撞在一起,洛远还没什么,此人拱手作揖赔礼半天,还跑到自己面前请罪,说“冒犯了尊夫婿”之类,被静选嘲笑为三百年前的古董。
“朝廷上人人怀疑,可拿不出证据。可能在场的几个随员也被扣下了。且这个杀人的也不是平民子弟,而是黎安家的旁系,没有真凭实据一般的动不了。”
“那就再派人去啊——”随口说完,看到照容脸色变了,脱口道:“我随口说的,富人别当真。”
“不,的确要再派人,就是这个人选——”
“上次到正亲王府赴宴,听几个人闲话,好像少王傅一度有意出使。夫人觉得呢,少王傅好像是凛霜五城寒关县人,自己故乡总熟门熟路。”说吧自己笑了起来,摆手道:“我胡乱说的,我不懂朝廷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