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台历两百二十六的新年在一片平静中到来了,相对于前一年,人们似乎更有理由对新的一年寄予希望。毕竟相对于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半壁河山沦陷,京城被围的惨状,过去的一年没有大的灾难,尽管双龙峰在去年新年里崩塌,可京城并没有发生动乱。相反的,苏台王朝正亲王花子夜还在白鹤关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除了永州、丹霞这些地方的旱灾依然继续外,其他地方都可以说是风调雨顺,秋天江南江北一片丰收迹象,苏台王朝好像又一次从灾难中复苏过来。
新年庆典的那几天,非常难得的边关四镇没有一镇有边患困扰,守边的将士和所有人一样享受着新年的快乐。而鹤舞边关已经第三年在没有外敌侵扰的和平中享受新年宴会和双饷以及长达十五天的假期。不过守边的军队,即便是放假也不可能像内地那样,只留下几个低级军官,其他当将领的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边关烽火,古城明月,春风不度,杨柳不闻,这就是守边的生活,即使新年之夜,所谓放假也不过是停止操练,允许喝酒娱乐,官兵们分批放出去找找乐子之类。
鹤舞玉珑关被称作天下第一险,也是鹤舞第一关,扼守植桑平原的门户。玉珑关扼守的是群山万麓间唯一一条官道,在安靖境内叫做桑玉道,在南平境内则是南朗道。延南朗道,一路均是起伏的群山,以及南朗高原和高原上一望无际的草原;出南朗道是慈安道,转平州道,尽头就是南平国都平州。
南平和鹤舞的天然分界线就是天朗山脉,南平一半的国土位于高原之上,可到了安靖地势呈直线下降,从玉珑关到桑玉道的终点不过五百里路,可玉珑关外的南平只能是高原草场,植桑平原却是满陇良田。
正因为山势极端陡峭,在这条国界线上南平承受的压力远低于安靖,幸好上天还算公平,赐给安靖一条遄急的青素江。发源于天朗山安靖国境内的青素江是鹤舞第一大水系,青素江到了玉珑关一带将险峻的天朗山一切为二,河的南岸两山呈犄角之势,迅速收拢,玉珑前关就建设在两山相距最近的地方,城池高耸一直绵延到两面山坡上,牢牢把住了桑玉道。后关则紧依青素江而建,波涛翻滚的青素江成了天然护城河。尽管一次次叩关失败,南平与安靖之间的冲突依然反反复复发生在玉珑关城外,直到宛明期夺关成功后,南平仿佛意识到这样的奇袭不具备重复性,而不用奇谋没有可能拿下玉珑。故而将兴趣转移到了鹤飞、燕回二关。尽管这两关驻守着鹤舞边关最精锐的部队,跨过这两关也不是什么繁荣城市,南平和四海的将领们都相信在这里互有胜负且少掠夺一点也比在玉珑关消耗将士们的生命要强百倍。
过玉珑关期间四百多里都是真空地带,两国都号称是自己的领土,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则只听从自己部落的指挥,不认为自己属于哪一个君主。要到四百多里之外,才能看到南平关口——萧关。
萧关在近五十年内只经历过一次兵临城下,那就是宛明期攻克玉珑后的第二年,安靖皇帝苏台爱纹镜迫于朝臣和宗室一致的复仇心,下令发兵攻打南平,兵分三路,分别出鹤飞、燕回和玉珑。
当时南平方指挥抵抗的就是南平四皇子路臻和大将宛明期,这一次玉珑关的大胜在南平境内重复了一次,丢脸的那一方依然是安靖。
谈到宛明期三个字,鹤舞上到迦岚亲王,下到平民百姓,都是又恨又畏。畏他计谋超群擅长用兵,二十余年来不曾一败;恨他身为安靖子民、鹤舞副将而叛逃敌国,复以故地为礼,使得那一年数十万百姓遭受兵灾,无数村镇夷为平地。
苏台迦岚和她的部下初到鹤舞的时候也和宛明期交手多次,互有胜负,直到宛明期被国君贬斥才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让南平花了整整六年才缓过气。迦岚第一次与宛明期交手时在两军阵前遥遥望见这稀世名将,一身白色便装坐在马上,并不是南平将领常见的膀大腰圆,反而显得清瘦,典型的安靖男子。迦岚禁不住说了一句“好秀气的身材。”一边的秋林叶声冷冷接了一句:“眉目也生得秀气。据说称得上美男子。”
迦岚一皱眉:“浪费了大好容颜,却是一个叛国贼子。”
那一战不分胜负,当夜燕回关内众人将宛明期的祖宗十八代都诅咒了一番,唯独白皖和西城雅两人默不作声。退帐后西城雅进了迦岚的住处,对她说:“殿下觉得宛明期叛逃罪不可恕么?”
她柳眉倒竖:“先生这句话什么意思?背叛母国之人难道不该碎尸万段?”
“宛明期的确可恨,可是,殿下可曾想过他年纪轻轻就身为三位官理应前途无量,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迦岚一愣,她还真的没有问过这件事,从来就只知道宛明期是叛臣,可为什么要叛好像没人关心。
“殿下或许不爱听,可就臣看来,宛明期之叛错在苏台而非明期。”
“殿下问臣如何看宛明期之叛?”凰歌巷正亲王府暖阁之中,昭彤影和苏台迦岚都半卧塌上,中间放了个矮几,上面是各色点心小食,自然还少不了一壶暖好的酒。天色微暗就开始喝起昭彤影已带了三分酒意,脸颊嫣红,目光依旧澄澈明净,眸光转动时别有一分娇艳;苏台迦岚也是面带桃花,原本称不上绝色,酒后灯下平日的冷静能干收敛成妩媚,倘有人见了定为止沉醉。
只可惜这么两个人却是相对饮酒,莫说美人,就连小厮仆役都没站一个,醉卧不了少年膝,昭彤影只能抓一个垫子斜倚其上,突然听到问起二十年前的往事,先是一愣,眼角微挑目光往迦岚脸上扫了一下,旋即道:“这件事啊……殿下听了不要生气,在昭彤影看来,错在朝廷更多。”
“客气了,应该说朝廷是活该才对……咦?”身子一抬:“此中内情你也知道?”
无辜的点点头。
“卿知道的事情还真够多的。”
“昔年听人说起过一些,我不过是记性还算过得去罢了。”
“那么昔年说这个故事给你听的人又是怎么评述?”
“和殿下用辞差不多,臣还没有她那么嚣张,略微修改了一下。”
“又是少王傅?”
“臣昔日朋友虽不少,可能毫无保留说几句话的还真不多。不过,臣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并不是从少王傅口中,而是……殿下的父皇,爱纹镜雅皇帝。”
“父皇?”
“先皇对臣提起当年出兵南平惨败之事,十五万将士生还者不足三万,时隔多年,雅皇帝提起依然痛心疾首。先皇说当时之战乃是朝廷凭一时血气,不曾谋略,将士任用又颇多失误,致使十余万将士埋骨异国。后又提起宛明期,以及致使宛明期逃奔敌国的原委。”说到这里她深深叹一口气,转头笑道:“殿下又是听哪一个说的故事?”
“太子傅。”
“西城雅大人?”
“那时在两军阵前,本王第一次领军守边的时候,太子傅将宛明期的故事告诉了本王。”
“也不过二十年时光,目睹此事的人多半都还在人世,更有当时和那两个人相交甚密的如今成了朝廷栋梁,可就像过了几百年一样,谁都不谈。到不知道最终忌讳的是青州郡郡守南安郡王的权力呢,还是雅皇帝陛下的声名?”
迦岚脸色一阵白:“彤影,你说话太刻薄了。那是本王的父皇和王婶。”
昭彤影微微一笑,想到当年爱纹镜雅对自己说完宛明期故事后叹息着说:“朕以男子之身登基,加之丹绫出生,故而地位不稳。当时前任正亲王新逝,为安抚宗室,未能公正对待宛明期。此后又迫于朝廷激愤,贸然出兵,那十万将士之死,罪在朕啊——”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殿下,宛明期之事臣只听人简单说过,殿下听得又是怎么样的版本呢?”
苏台迦岚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口饮尽,仿佛这个年轻的正亲王也需要靠酒精的刺激才能将发生在二十年前的故事说完整。
苏台历201年,爱纹镜登基后第五年朝廷春围,京考头名是年仅二十岁的天水郡端平县平民女子齐霜。少年多才又容貌美丽的榜首成为京城权贵竞相结交和宴请的对象,更让喜好人才的正亲王一眼相中要招她入门,许配给独子苏台瑛。往后的故事就是九重宫苑中的贵族公子与蓬门寒户的少年才子喜结良缘,女才郎貌天生眷属,齐霜自然凌云直上,同榜还在七阶六阶地方官上挣扎时,她已经册封侯爵位在四阶,更被视作大宰理所当然的人选。然而,谁都不知道这年轻榜首身上隐藏着一个秘密——她在故乡早已成婚。
出生寒微却又勤奋好学的齐霜在十六岁那年就与同村同年同月生的少年宛明期结为夫妇,两人情投意合。宛明期种田织布、做饭洗衣,一心一意秋之读书应考,他家境比齐霜略好,成亲时不但没要一文钱聘礼,反而时不时从娘家拿些柴米应急。十九岁时,朝廷大举点兵,她家中也被抽到一丁。照规矩理当她这个家中长女奉令从军,然而宛明期念其聪慧好学不忍让她荒废前程,主动前往从军。第二年春天,宛明期生下娇女,同年齐霜府考及第出发前往京城参加京考。当时宛明期尚在军中,可为了给她凑路费,宛明期的双亲硬是卖掉了自家三分之一的田地,临行前齐霜跪在夫家面前说要生生世世报答。她那岳母只说了一句话:“你是我的儿媳,一家人不说报答什么,只盼你早去早回,到了京城富贵地方别忘了还有明期等着你。”
这一去,她在京城金榜题名,入赘王府;而他在军中出生入死,每日苦苦盼着妻子传来佳音,他能以官眷的身份免除服役一家团圆。一盼就是两年,那一年春天有京城来的人路过,乡人打听齐霜,对方说“没听说过,我们是京城人,上了榜的跨马游街,多少有个印象。这位肯定是落榜了。”宛明期收到家乡来信心冷了一半,又说没考上总该回来了吧,那人笑哈哈说:“小哥啊,京城里每年都来那么几个号称才子的,在府考如何厉害,到了京城铩羽而归。没脸见江东父老,就留在京城等下一次,这种人咱们看得多了。有熬成乞丐了还在数日子等着跳龙门呢。”
听了这样的话,宛明期自然悲痛欲绝,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齐霜离家后第三年,端平县爆发瘟疫。宛明期的双亲,以及齐霜之父都死于瘟疫,明期当时已经是一员八阶的下级军官,且深受主帅器重,听闻消息立刻返乡,用尽了三四年存下的所有钱将婆母、小姑以及爱女凝川带出端平在州治安家,自己又返回扶风。
此后就是从扶风到鹤舞辗转千里,生死百战,苏台历两百零五年二十五岁的宛明期已经是鹤舞副都督,位在三阶。也就是这一年的秋天,宛明期带着爱女跟随上司鹤舞都督卫弦来到京城。转战沙场之时上司同袍有给他说媒的都叫他拒绝了,婆婆和小姑也劝他改嫁,说他已经是当官的且为他们家也做得够多,他还年轻犯不着守一辈子。宛明期总是正色说:“明期相信秋之一定还在这世上,生见人死见尸,没有个结果我不会死心。”说到这里眼中含泪,神色凄楚,叫人不忍心劝下去。事实上早在他升上军官的那一天就不惜重金派人四处打听齐霜的下落,他的小姑常说要是找到姐姐要她跪在地上向他道谢。
那一年他到了京城,繁华富庶有皎原云桥相伴,山水相映成辉的永宁城,他那爱女被京城的繁华迷的眼花缭乱,拉着他的手话都说不清楚了,只不断拍手惊呼。而他也在京城得到了一个天大的惊喜——他的妻子。
进城的第三天,同僚拉他去皎原,就在听雨楼上看到了那叫人艳羡的一对儿——齐霜,这个时候已经要称为苏台齐霜和丈夫苏台咏。
皎原归来宛明期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十来天,就是这样他还对自己说“齐霜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他想“那是正亲王,仅次于皇帝的人,他有命令齐霜不敢违背的。对,如果违背了说不定连家人都保不住,齐霜一定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强颜欢笑。”
他对自己说“我要见一见齐霜,只要听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只要她说心里还是只有我,我就认了,把女儿给她然后回家乡去,从此后什么人都不要见,什么荣华富贵全都不要。”
然而,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他的齐霜不是迫于无奈,也没有任何留恋。她见他不是欢天喜地,也不是悔恨交加,而是惊慌失措,是恼恨万分。她先说不认得他,说他胡乱攀亲,其后又塞银子给他,要他带着孩子回家另外嫁人,等知道他就是那个边关建立奇功的宛明期——而非她以前幻想的什么同名——她居然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她,不要来纠缠她。
最终让宛明期清醒的却是小姑的一句话,那二十岁的寒门女子,不象她姐姐那样饱读诗书,却拉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姐夫,你醒醒吧。她打从一开始就不要我们了,你想想,她要是还有半分人性,怎能自己在京城好吃好喝,却让娘和我在乡下忍饥挨饿。我去打听过,她和人说自己父母双亡呢。连爹娘和同胞妹子都不要了,还不是怕接了我们来叫人知道有姐夫你,坏了她正亲王府儿媳的大好前程。”
他大哭一场,哭够了对小姑说:“妹子,你带着钱回家,和娘另外搬个好点的地方买些田地,别在天水了。”他说:“我要留在京城,我要到春官去告齐霜,我要告她抛弃明媒正娶的结发丈夫,告她不孝,告她违礼。”
那女子冷冷一笑:“我在京城陪你,告状一个人怎行,她抵赖起来我也是个人证不是?”
一直到很多年后,宛明期想起那天的妥协就心如刀割,那个时候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与他同床共枕四年,且与他生下娇儿的妻子居然能够狠心到这个地步。
古语说: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有理有钱,若是权不够大,位不够显,依旧是莫进来。
他是新出炉的将才,寒门男子之身册封二阶,内定的扶风大都督,兵权在握,算得上位高权重不可一世了吧,面对皇族的威严照样什么都不是。
他熬夜写下长长的申述状亲自敲响春官鼓,在大司礼面前声泪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