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时候洛远说听到水影托人寻找日照的家人,看样子将来会正式纳他当亲侍之类的,只不过寻找的好像不那么顺利。洛远自然是不高兴才告诉他,甚至有类似于“好好想想将来,虽然退婚很丢脸,也比将来饮泣度日或者离缘强”的暗示,想到洛远平日何等看重荣誉洛西城对此颇为感动。一开始他确实有那么些失望,将要娶自己的女人关心另一个男子的人生,难免让他失落。然而转念一想,日照在水影心中的地位他也不是不知道。襄南匪乱、被困潮阳的时候,他们冲出潮阳城本以为要迎接一场硬仗,冲到元嘉的大营前,却见日照立于门边含笑迎上来说:“女官,看到您安然无恙,日照也就放心了。”等问名原委,听到他居然单枪匹马出丹州,上丹霞大营,取得少朝的绿林令;又只身一人冒险走襄南道,闯元嘉大营,说服他放弃攻城向水影等人投降。当时元嘉说:“这位日照小兄弟的胆量元嘉佩服,此人……他也不知道是不怕死呢,还是为了大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那一刻他震惊的几乎不能自已,愕然的看着那个垂手站在水影身边低眉顺目的青年,心中想的是:“如果是我,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他做不到,做不到象日照一样有充足的考虑时间,依然能够为她一往无前、视死如归。潮阳脱险的那一刻,如果她遇到危险,他或许会冲上去以身相护,然而要他只身上丹霞大营、闯元嘉地盘,他没有这样的胆识。
失落了一段时间后,他反而想通了。在家的时候曾有一次他和玉台筑两人谈论未来,玉台筑苦笑着说:“我们这样人家的男子虽然荣华富贵不曾为生活有过半点担忧,可也不见得是好事,天下之事多少是公平的。我们这样人家的男子注定了不能像小户人家的男儿那样,独妻独夫相守终身。你看,我母亲大人算是挚情至性的人,对家父也是一往情深,一样娶了你叔叔当侧室。至于秋水清家中……所以,我们这样的人总是要门当户对的嫁人,嫁了名门这侧侍如云便是难免的,不愿意也不行,趁早想穿一点才过得下去。”抱着这样的念头,洛西城反而对自己说“既然水影喜欢日照,我也要对他好些,否则别人会说水影娶了个没度量的男人,倒成了笑话。”这么想着洛西城悄悄的托人去苏郡帮着打探日照的身世,两地距离近,得到的消息倒比水影更多。查到日照的家人在他进宫后不到一年就搬出了原来的村子,到城里去住;过了两年大概是为了他姐姐府考或者读书,又搬了一次,这之后便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又想苏台规矩,府考必须在户籍所在州府参考,外来户也要住满十年以上才能参加考试,严禁跨州参考;日照的姐姐只要参加了府考就应该在北江州考试,去翻府考名录应该可以找出名字。即便是后来改名,府考时用的必定是户籍上最初记载的原名——春彩。姐为春彩,弟为春绯,这两人都是春天出生的,春日的华彩,春天的桃花,虽然有些俗气却透着为人父母的欣喜。
或许该再托个人认真查查府考的名单,若是上了榜就好,去查郡考的底便什么都清楚了,记得玉台筑有一个朋友是苏郡北江州人……
正这么想着下人报说司救有事回报,洛西城将书信礼物一一收好吩咐请进来。司救是为了近期几件争家产的案子来问他的意思,两人说了一顿饭功夫的公务大体解决。司救一边收拾公文一边道:“大人……朝廷好像派了钦差暗访我们这里。”
“你从何而知?”
“下官……”说到这里四周看看,凑上前低声道:“下官在街上看到了少宰大人!”
“下官在街上看到了少宰大人……”
洛西城差一点为这句话跳起来,立刻想到潮阳县城惊心动魄的十余日,以及那个容貌酷似少宰涟明苏的书吏逍尹。潮阳脱困后他们得知这位书吏把持潮阳县务已经有大半年光景,潮阳知县一直在“重病”,就连县尉们都不得一见,至多是“大人身体略微好一些”的时候会隔着重帘一边咳嗽一边和他们说一两句话。县尉早就怀疑逍尹为了独霸县务软禁知县,趁着水影等人斩将开城的混乱功夫带着几个弟兄冲进县衙后堂却怎么都找不到知县。一直到丹霞郡恢复对襄南州的控制后,代理知县彻查此案,县尉们将潮阳县衙后院掘地三尺,最后在花园墙角挖出了骸骨,仵作从性别年岁身高来判断就是失踪的潮阳县令。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潮阳知县早在半年以前就被杀害,死因乃是被利刃从后颈处所伤。当地官员判断可能是知县为了什么事与逍尹发生争执,或是发现了逍尹什么秘密,逃跑中被逍尹追上所杀。逍尹为掩盖杀人之罪,就编出知县患病的话,派人假冒知县,自己继续把持县务。在此之前逍尹本就极受知县器重,众人初始并未怀疑,直到半年之后怎么都见不到知县,而逍尹越发的独断专行,才有县尉们对此起了疑心。
然而,潮阳城破后逍尹大概知道自己阴谋即将败露,趁着混乱不知所踪。跟随他为虎作伥的倒被抓了好几个,对协助逍尹隐瞒罪状,以及因此鱼肉乡里、贪污受贿的罪状供认不讳,可对逍尹的来历和可能去处均一无所知。只有一个人透露了一点有用的消息,他说逍尹是“比知县大人大得多的官员带来的”,大人与他一见如故,正好他也想寻一个差事,便在潮阳当了书吏。再问那大得多的官员是什么人对方是说什么也答不出来了,挖空脑子想了半天才说了句“是个女子,年纪好像不大……”。
对逍尹的追查到这里便断了线,照理说潮阳县人人见过他的长相,大可做出图画发下海捕公文通告全国来搜捕。可当时玉藻前在丹霞协助卫方处理后续,一看到画像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对卫方说:“这画像贴不得,这一贴出去天下人还以为通缉少宰大人呢!”又说:“公文能发,图像随着公文一起发下去即可,至于张贴全国还是免了。弄得不好别人弹劾大人您一个‘败坏少宰大人名誉’的罪状,那才叫冤屈。”
卫方接受了玉藻前的意见,反正案子已经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抓人也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犯不着为此冒触怒少宰的险。再说了,此人与少宰容貌实在太过想象,这样一张脸贴满全国城门朝廷的体统何在?于是这件事便到此告一个段落,各地官府查了一阵子没什么动静也就搁下了。
而今洛西城一听到少宰两字,立刻想到水影的书信中方才提到某日在西城家遇到少宰登门云云,算时间也不过十来天前的故事,顿时明白这个出现在郴州的“少宰”十之**就是潮阳脱逃的要犯逍尹。
他知道逍尹去年曾出现过一次,被玉台筑看到,为此玉台筑还去了次逍尹的故乡苏郡北江州打探当年举家发配凛霜的苏郡北江州籍官员,也确实查到了不少信息。可这些信息再往上探寻又断了根,然而他们几个私下里谈论常常会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少宰涟明苏。
作为西城家的一员以及涟明苏的弟子,洛西城对涟明苏算得上熟知。他知道这位少宰乃是某一年冬天西城家的一个成员在自己任地收留的,那时他冻饿交加的倒在州官衙门的边门旁。好心的西城知州收留他,又看他识几个字留在身边当小厮,等调任京城时带他回了西城府。因为当家不经意的一句“八妹这个小厮倒是机灵”,主子当即把他转送了当家,便这样留在西城家为奴。这一年西城照容回京述职,见到那个在字纸篓里挑带字的纸收起来躲在墙角在泥地上一个个描摹的少年,年轻的西城家继承人被他的好学吸引,然后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涟明苏这个名字是西城照容赐的,在他准备参加府考之前。参加进阶考必须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照容问他身世来历,涟明苏一问三不知,只说很小的时候就逃荒出来,父母还有哥哥失散的失散、死的死。自己到处流浪,被好心人收留过,可收留他的也是四处流浪的乞丐,相依为命过了五六年那人也死了,他一个人流浪最后冻饿交加的倒在路上,醒来后便被西城家的人收留了。那个时候正是敬皇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天灾**乃是家常便饭,满街都能看到逃荒的人,路有冻死骨再平常不过。照容也没怀疑,靠她的力量为涟明苏在京城进一个户籍易如反掌。西城家的孩子还记得年少的时候涟明苏官位还没有那么过,隔三差五会到西城家拜访,有几次和照容、卫方聊天,照容说记得他刚来的时候一口苏郡北江州口音,问他有没有托人去北江州查查,说不定能找到失散的亲人之类的话。
西城家的这几个孩子在讨论到这一点的时候都是一身冷汗,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玉台筑低声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你们看怎么样?”
洛西城用力点头。静选还有几分犹豫,却听玉台筑道:“若是真的,要知道当年可是娘做的保人才让少宰在京城入籍。再说,娘这些年来提拔了那么多人,其中最喜欢最得意的就是涟明苏,要是真的……娘不知道要伤心成什么样子,还是算了吧。”
“虽然想要算了,看样子这件事还不能就此了结”,洛西城这样想着,随后命人请来了州府的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