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竹帛烟销 上(1 / 2)

山河赋 明月晓轩 7189 字 2019-11-08

 十二月下旬,往年这个时候京城已经进入新年准备。十二月全国都是农闲时刻,也是各种祭奠忙碌的时间。朝廷在这一个月内要举行祭祖大典,告天大典,其中祭祖大典乃是与春日的祭天大典并为一年最重要的两个祭典。而官员们忙碌了整整一年,到这个时候天大的事情也丢到旁边,但等新年作欢愉一掷。

然而,这一年的十二月整个朝廷被乌云笼罩,官员们一个个面沉如水,而天地夏三官的衙门常常彻夜烛光。

又经过一轮漫长的会议,星辰满天的时候昭彤影刚刚离开天官衙门,深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觉得自己昏沉沉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些。一如当年出任殿下书记时那样,朝廷象一潭死水,众官只关心自己的前程,畏首畏尾、推三阻四。

“偌娜的王朝终于呈现出溃败之象了”她这样想着,也不过十年光景,她侍奉爱纹镜雅皇帝与水影结识之初,一腔热切,更在宠爱她的皇帝身上看到了相同的理想。那个时候她对先皇忠心不二,她敢于在爱纹镜面前直言,而皇帝也会微笑着听她对苏台的理想,然后微笑着轻轻拍拍她的肩:“卿的想法都很好,只不过治国之道不可急进。卿还年轻,定能看到理想成真的那一日。”有时候她露出急切的心态,皇帝便取笑说:“朕这样的年纪尚能有耐心,卿反而等不得一两年么?”当是一些朝臣说皇帝懦弱,她却觉得爱纹镜是一个时时刻刻明确自己要做什么以及在做什么的人。她看不透君王心,却从内心深处敬佩于他,对她来说那是一段值得回味的岁月,让她倒的今日仍心存感激。像她这样的心高气傲、少年得志,在尚且不懂得收敛的入仕之初,如果没有爱纹镜雅皇帝的宽容和保护,十之**她是走不到今天的。爱纹镜重病的时候有一次她去探病,皇帝忽然对她说:“朕最难过的是不能和卿等一起振兴苏台,如果上天再给朕十年……”他没有说完,深深叹息一声。

不过十年,爱纹镜的十年或许能建设一个中兴的苏台,恢复端皇帝时的清醒气象;偌娜的十年却让朝政倒退到敬皇帝在位时的情景。

近期让朝官忙成一团的事在昭彤影看来简直是莫大的笑话,其荒唐程度可以和先皇登位初始时宛明期和正亲王公子抢夫人最终叛出安靖相提并论。更可笑的事,两件事的主角都是苏台齐霜。

十一月末到十二月上旬,苏郡出现了一连串的动乱,首先是苍鹰山盗匪劫囚车,齐霜一怒之下令调动郡中精锐军队平寇。紧接着,就在郡师开出后不到五天,豫县、江右、瓷都三县同时动乱,威胁州治——也就是苏台郡治。这时齐霜面对两难境地,是放弃剿匪让那三千郡师转道豫县等地,还是继续调动郡治的军队。齐霜最终作出大胆的决定,另行调动一万五千郡师平定三地叛乱。这样一来,郡治的两万精兵只剩下不到两千人,苏台郡治几乎处于空城。然而,齐霜认为一万五千兵马出动必定出乎叛军意料,以郡师之精锐加上人数的绝对优势,不出五日即能平定叛乱。

十二月初二,一万五千兵马离开苏郡郡治;初四,郡治周边再生动乱,两三日内从者如云;初六,苏台郡治百姓发生暴动,自内而外呼应叛军,尽管驻守州郡的夏官冷静应对,未使夺城成功;城内的暴民却也成功地斩将落锁,出西北门与城外叛军会合。郡中兵马所剩无几,夏官不敢出城,以快马送告急公文催那一万五千兵马返回苏郡。前锋将官收到郡治告急的信息,自然是心急如焚快速回兵,然而叛军一次攻城为果,旋即撤退,化整为零或潜入深山,或分散于各村落之间。而在郡师主力回军之际,豫县、江右、瓷都三县的叛军更为声势浩大,到了十二月初十,叛军人数已可以万计。

苏郡北江州这一场叛乱声势浩大,指挥有序,逼得齐霜不得不重新估量叛军的实力。十二月十一日,齐霜决定离开南江州,此时最先的三千军队已经抵达南江州州治,齐霜带着这三千兵马彻夜兼程。此时她已经觉得此次叛乱不比以往,担心南北江州的叛贼连通一气,又令各地州县集结兵马,并向朝廷告急。一行行到燕子岭,天降大雪,雪下了整整五天五夜。燕子岭本就以险峻闻名,狂风大雪之下军队寸步难行,一行人只能挑背风的地方扎营。五天后好不容易放晴,刚刚走出燕子岭进入最近的村庄,就见到报急得兵士。原来就在齐霜等人被困燕子岭的短短几天,苏郡已经乱成一片,南北江州烽火四起,郡师疲于奔命,加上郡守不在群龙无首,局势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南北江州之间的几条主要通道全部被叛军截断,两州已有八县失陷。齐霜见形势危急,算算凭自己手上这已经疲惫不堪的三千人马想要穿越叛军重重封锁谈何容易,于是下令返回南江州州治。

一行人又是兼程倍道,两日后距离州治只有八十时候传来南江州州治失陷的消息。

苏郡动乱的第二幕到十二月中旬从诡异莫测变为波澜壮阔,十三日,北江州叛军万数以上,豫县、江右、瓷都三县全部陷落,州城一度危机。十四日,南江州四县兵起,城内城外遥相呼应,更有县城的衙役、士兵临阵倒戈或事先便与叛军勾结;其中南丰县县尉带领下属弟兄开关城、打开拘禁那些未能及时交税的百姓的牢房大门,知县眼看大势已去也向叛军投降。十七日,北江州州治陷落,南北江州之间的通道全部在叛军控制中,苏台齐霜和她的军队被困于南江州,补给中断,救兵无望,兵马皆疲惫不堪,顿时危在旦夕。

齐霜并没有预料错,苏郡的这一次叛乱是严密计划下的产物,指挥者便是苏郡南江州知州江荻红。江荻红这一年三十六岁,没有家名,但家谱往上溯三代便可以找到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家名——兰台。江荻红的曾祖父乃是兰台家小系的儿子,因为是小系又是庶出,没攀上大贵族,嫁了自己母亲的一个下属,对方好歹也有一个家名而且还是正正经经京考进阶。只可惜这位兰台家的媳妇官运普通,熬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知州,三个女儿、两个孙女五个孙子居然没有一个进阶成功。到了江荻红的曾祖母一死,这一家也就没了家名,可这一没了家名后反而在江荻红这一代姊妹三人相继进阶,江荻红是其中的老二。这一家三姊妹都是人才,且都是二十来岁就进阶成功,而算官场成就原本最差就是江荻红。她的长姐进阶后先后外放丹霞、沈留、永州,苏台历两百二十年出任永州郡负责城防的掌固,位在四阶下。和亲王掌永州后此人因为主持的一项筑城被弹劾在其间故意买入劣质城砖,中饱私囊,而被问罪刺配三千里,一年后死于发配地。这案子问得证据确凿无人能反驳,可人们私下都说此人之所以倒霉全因为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开罪了和亲王清扬,而且是在多年前就开罪的,当时和亲王还是皇子拿她没办法,这会儿偏偏在永州任职,且还不肯向清扬服软,还不被清扬拿来立威风。

江荻红的幼妹经历更为悲剧,她和姐姐同期进阶,与昭彤影同榜,当时未满二十。若非那一榜所有人光彩都被十五岁而榜眼登科的昭彤影抢尽,她也本当被人称为神童才子。进阶后前几年一帆风顺,两三年间从七阶知县晋升到五阶,被朝中名流看重招为儿媳,冠了人家家名。然而,这种运气不过五六年就用尽,偌娜登基后不久,她的婆母牵扯到嘉幽郡王的叛乱中被削职发配,她也被牵连的丢了家名降职到七阶重新去当县官。如此几年好不容易调到苏郡南江州州府当了六阶春官,结果赏识她的顶头上司又被打了个私通匪类,她作为亲信自然逃不掉,州府黑压压的大牢内,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子终于绝望的投缳自尽。

进阶之后十余年光景,一家三姊妹只剩下江荻红。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和人开玩笑,妹妹血迹未干的地方迎来的新任知州却是姐姐。江荻红没有被牵连完全要感谢当年妹子乃是入赘那贵家,入赘的女子泼出去的水,灭门也灭不到母家身上。

进阶后接连骨肉惨死,江荻红早有了另外的心情。当年她幼妹婆家保丹绫举事,她在京城夏官衙门做官,官阶不高却靠近司马能得到不少消息。那家拉她下水,江荻红也是有几分壮志的人,爱纹镜这个皇帝她都觉得不怎么样,更不要说偌娜,而年轻英姿、文武双全的苏台丹绫仿佛能成为安靖国未来的中流砥柱。

造化弄人,为叛党传信的她安然无恙,一无所知的妹妹却因为姻亲而失却荣华。

嘉幽郡王兵败被幽于皇陵后,江荻红安分了一段时日,可偌娜亲政后的所作所为让她日渐绝望,往日的心思又冒了出来。她本来就在苏郡任职许久,原本是北江州五位下的官员,上一次苏郡暴乱她便与为首的几个有秘密往来,也靠着自己的官位帮他们不少忙。等提升南江州知州眼见齐霜苛政之下百姓民不聊生,和那些绿林豪强接触久了,又看多了官逼民反的悲剧,往日只想保命和自图荣画,此后却生出了救民于倒悬的凌云壮志。

她是南江州知州,一州之地,悉听处置,军政大权一手掌握,她要叛当然比乡野村民多了许多优势。照着她往昔的脾气,不会在这个时候叛,一郡之地何以对抗天下,而她一非皇室贵州、二非公卿显赫,天下何人能服?然而此刻她以觉富贵如烟云,一门心思要为百姓争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