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邪 上(2 / 2)

山河赋 明月晓轩 8039 字 2019-11-08

西城照容简单的交待了迎棺、葬礼等一些事务,随后看着静选道:“成亲的事想得怎么样了?我想在四十九天内给你办了,不然便要两年以后。”

安靖传统,父母身故,女儿守孝两年,儿子一年,其间不得婚配;倘若赶着要成亲,便在四十九日内办妥。

静选的脸色有一些难看,可只有一瞬间便恢复正常,看着母亲道:“孩儿选好了。”略微顿一下,正色道:“孩儿愿和卫表弟成亲。”

卫暗如是在三月初一那一天病故的,比卫方早两天。消息传出,作为亲家的西城照容当然大吃一惊。一直以来她和卫暗如算不上知己,可也没什么矛盾,就算有也都是朝廷上的公务,有卫方作为纽带,加上这两人都没有把对方当作阻碍的念头,多年来相处得还算融洽。当然,照容的惊心更多是担心卫方,当天就写了封信劝卫方“节哀顺便”;哪想到,信还没有到丹州,噩耗就已经传入京城。

卫家发出讣告的时候照容还对静选说:“大宰这个病来得太蹊跷,你这姨母向来健康,前两日朝堂上看到还神采奕奕,什么病能厉害到这个地步。”静选没敢接口,也明白照容话里的意思“没什么病能如此骤然,除非是毒甚至是暗杀”倘是后两种,能够让安靖第一名门的卫家缄默,便只一种可能——赐死。当时,照容叹息着说:“恐怕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卫家要难过一些了。”偌娜能赐死朝廷大宰,对于卫家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纵然秋水清身为女官长,接掌族长之位也不会有太大波澜,可是要让卫家重新获得皇帝信任,保持安靖第一名门的身份,对于从未经历生死之变、惊涛骇浪的秋水清而言,这个担子来得突然了一些,也重了一些。

照容上下看了女儿一遍,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肩正色道:“好女儿,为难你了。”

静选勉强扯出一点笑容:“不委屈,卫表弟又是熟人,容貌性情皆为上选,我想来想去还是他最合适。我们西城家再和卫家结一次亲吧,反正现在表弟已经不是大宰公子,旁人也少几句闲话。”

对于西城静选而言,在这样一个时刻选择和卫暗如的儿子成亲绝对是正确的。一来就像静选说的,卫家顿失栋梁,两家结亲也就不是太耀眼;二来,西城这个家名能够成为秋水清的后盾,算是给卫家雪中送炭;按照秋水清恩怨分明的性格,来日西城家若是有难,她必鼎力相助。

照容又望向玉台筑温言道:“那日你和娘说的事,如今看来确有道理。娘替你办妥。”

玉台筑用力摇头,跪倒在地道:“娘,这个时候孩儿怎么能离开呢?”

照容将手放在他头上,柔声道:“傻孩子,那日你来找娘的时候倒是振振有词。去吧,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你爹在天有灵也愿看到你们高高兴兴的生活。”玉台筑仰面看着母亲的眼睛,从那眼神中读懂了母亲的温柔之情,俯下身叩了一个头。

世间事,几家欢乐几家愁,大宰和大司徒家族陷入深重的悲痛的时候,有两个人却迎来了新生。

三月初二,也就是卫暗如病逝的第二天,内神官千漓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光芒暗淡,君主有重病之虞,当以赦免之法积德避祸。至于赦免对象,千漓和神司都起了个卦,结果一致显示应该是赦免京城东南方向。神司请求赦免京畿东南一带两州六县;内神官却说天象并非要赦免那些囚徒,或者说赦免那些人不足以消灾,要赦惊天重罪之人。神司没有坚持,回到驻地的时候汗湿重衫,几天后实在无法忍受背负这种秘密的神官向同样具有才华,且从来没有辜负过她信任的人——水影——说了让她恐惧的原因“那天晚上我也在观察天象,根本没有什么紫微星暗淡,皇帝重病之类的征兆”。

按照千漓的建议,皇帝命人拿来京畿地图,顺着皇宫主殿昭明殿向东南方向寻找,偌娜对要找什么毫无概念,旁边的人也没什么概念。一路看到皎原,一边的皇后典瑞紫妍忽然道:“陛下,内神官说的惊天重罪是不是指这一位?”

一指永顺宫:“嘉幽郡王。”

提到嘉幽郡王,偌娜也变了脸色,可事关自己安泰不能等闲视之,又传来千漓,后者再起了一卦说“正该是此人,不过尚嫌不足,从卦象上看永顺宫有惊天之罪的并非一人。”

三月初八,偌娜颁布圣旨允许嘉幽郡王离开永顺宫,依然是幽禁,不过幽禁于京城王府,又令凤林随同,其余永顺宫宫女宫侍,一并同行。

从过年之后水影身上一直是素白衣衫,饰品也都选银色、白色这些不鲜艳的,心情一直颇为沉闷。连她自己都惊讶,惊讶于那么多年后宫生涯,本以为看透了人间悲欢离合,早已心冷如铁,便是当年爱纹镜雅皇帝驾崩,她确实哭得断肠,可其中更多是对自己失却依靠从此前路渺渺的担忧;可此次洛西城去世却让她真正知道什么叫做痛断肝肠。好几次中夜醒来忽然就会想到洛西城,尤其是他们戎马相伴的两度;潮阳城中,他说:“王傅先走,西城断后!”手中的弓血迹暗透,破城之时回身连珠三箭,箭不落空;还有两人初次缠绵的夜晚,刚一醒来便和他的目光接上,在外间透过来的隐约烛光中,那侧影如诗如画,眼中的眷恋直可地老天荒。

那年洛西城在昭彤影面前说:“纵然得不到女官的喜爱,也愿求一夜夫妻。”虽然与他订亲,两人同床共枕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超过五个手指,在她若要说情之所至发乎自然只有他离京的那一夜。那日在皎原分别,日照端着托盘,她亲手斟上三杯酒送与他,对他说:“少则半载,多则一年,我必以大礼迎你回京。”

那日,看他策马离去,五位官的绯袍在皎原青山秀水间很远都能看到,直到道路蜿折;日照对她说:“洛少爷已经走了,回去吧——”她应了一声,可心中忽然升起万般不舍,想到刚刚文定便让这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男子远走,回程了好几里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回身策马向着东边追去。直到天色半黑才到下一个城,硬是用花子夜给她的王府腰牌打开城门,到驿站敲开他的房门,投入那惊愕至极的男子怀中,竞夜缠绵。

当初的这一点点温柔旖旎,一年里都如云烟散尽,到了斯人已逝却清晰起来,清晰得让人心旌摇荡。

连她身边的人也都觉出她的情绪低落,尤其是日照,几乎是寸步不离,常常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又在她注意到的时候立刻移开,转身去做一些杂务。二月中,进阶考放榜之后日照对她说:“主子,杏花开了,今年什么时候去皎原。”她意兴阑珊的摇摇头:“今年不去了,人多得让人闹心!”

真正缓过来倒是在三月里,卫家姐弟讣告接连传来,日照报到她这里,第一次她皱了下眉,第二次却是一下子跳了起来。接着又是一轮丧事忙碌,一面是秋水清的情面,一面是洛西城的关系,忙碌程度竟不下那两家的至亲。尤其是卫方这里,水影亲自登门协助洛远内外张罗,真的像她对洛远许诺的“我总是您的侄媳妇,洛家的事、您的事便是我水影自己的事情一样。”等到忙得告一段落,某天她对日照说:“当年我答应人一件事,一直都想着就算呕心沥血也要做好,可那人偏偏不领情,无论我怎么努力不听也就算了,还要被记恨,你说这承诺我还要不要守?”日照看着她许久不出声,好半天才低声道:“主子许的是守护那一家子的家业不糟损失,想来不是守哪一个人吧。”

她眼睛一亮,笑道:“你倒是机灵得很。不过,我这么想,旁人不见得这么想啊——”

日照笑出声来:“主子何时这样了?”说完两人相对而笑,这是洛西城去世后她第一次开怀大笑,日照看在眼里知道一天的乌云算是散了,心中更是欢愉。

这一日吃了午饭晋王捧着书本来请教,晋王这些日子也不知为什么对地理忽然起了兴致,尤其对丹州、永州、鹤舞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兴致盎然,还专门到花子夜的正亲王府借了好些书来读。这几个地方他外出游历的地方走马观花的看过一些,如今细细研究更有趣味,每到有不明白的就来问,时不时冒出一句“啊,真的有这样的事——还以为凝川骗人呢!”说到十来次后,日照越听越担心,终于忍不住悄悄对水影说:“主子,晋王殿下一口一个凝川,该不会——”水影脸一沉,一声冷笑,嘀咕道:“看出来了!那个混帐东西,千里追到京城还以为是个动情种子,一转眼就去勾引晋王!”

这日晋王读有人写的丹霞旅记,记录丹霞群山中不同民族的习俗以及当地彪悍的民风,晋王读着读着想到自己的司殿在丹霞很住过一段时间,跑来问丹霞大营的情景。两句话一说,就连一边伺候的日照都听出自从凝川在王府住过后晋王对“盗匪”的态度有了极大变化。太学院里学得是为国尽忠,为君尽忠;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母要女亡女不得不亡。晋王听到一个“反”字,不问理由就痛恨得咬牙切齿,而今却对丹霞大营的人颇多同情。水影倒也十二分耐心的解答他所有问题,告诉他这就是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以及“载舟覆舟”的道理。晋王听得尽兴吃饭的时候都不肯休息,甚至大方的赐日照同席,到饭后用茶的时候外面来报说有人求见司殿。晋王是喜欢热闹的人,吩咐把人带进来,没过多久就听到一人脆生生叫着“女官”从外头一路飞奔进来,不等通报便冲进屋子一下扑在水影身上。

晋王何曾见过如此放肆的人,惊得大叫“来人,拿下”,水影也吃了一惊,可一瞬间便认出来人,慌忙摆手让从人站住,一面拉起扑在她裙边的少年,柔声道:“凤林,你终于出来了!”

晋王当然知道自己有一个叫做“凤林”的弟弟,且依稀还记得兰台淑妃生下凤林的时候皇后带自己去看过,也知道后来这个名字成了宫里的忌讳,尤其不能在父皇面前提起。而今看这个少年身形消瘦,身高也比同年龄的人矮一截,手腕手臂更是瘦得好像一用力就会折断,衣服在身上轻飘飘随时会掉落。脸也小小的,可眉清目秀,尤其侧面看过去秀美的有几分若女子,心想“若是养胖些,大概是兄弟几个里最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