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飘萍 下(2 / 2)

山河赋 明月晓轩 8335 字 2019-11-08

她说平生只在三个场合起舞“君前,友前,月前”。

“有女在远,杨花霏霏;思亲不见,我心实悲。”歌声婉转凄美,连歌三遍,一拍一舞回旋曼妙。

舞罢,收剑贴臂,对日照道:“走吧——”

转身即走,只留织萝望着斯人背影若有所思。

日照低声道:“主子,我看织萝少爷的举止很反常?”

“你怎么想?”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想该不会有什么人在此前对织萝少爷不利,才让织萝少爷成了惊弓之鸟。”

“何必忌讳,你直说千漓做过对织萝不利之事不就行了。”

“毕竟是手足姐弟……”

“姊妹反目、母女相残,你在后宫二十多年,看得还少么?天下一等一的富贵背后便是天下一等一的残忍冷酷。”

“日照还是想不明白,千漓已经是内神官,又有和亲王殿下撑腰,织萝不过一个最低贱的舞伎,能妨碍她什么?难道是怕认了织萝,被人知道有这么个身份低贱的兄弟遭人耻笑?”

水影淡淡一个笑容:“此前我一直不能确定漓的行为是否家族共同的愿望,现在看来……”她冷笑一声,目光越发清亮,月光之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风姿。

“主子刚刚跳得舞可是你们家里人才知道的?”

“啊——那是很多年前我们家中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孩子十岁离家的时候在双亲面前所歌所舞,那大概是嘉皇帝时的往事。可直到我懂事的时候族人还在传说她幼时的传奇故事,如何一岁能言、三岁能诗,如何多才多艺、完美无缺……我幼时家母独教我一支舞,便是这四拍。织萝若真是我那没见过面的弟弟,一见便知。当年那人作此舞,家中又代代相传,便是期望有朝一日凭此相认,家人再聚、姊妹团圆。我在织萝面前作此一舞,他若是我弟弟便知道我依然认自己是千月家的女儿,是他的姐姐。”

日照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有此深意。”

“漓不认他,我认他;漓安于千漓的身份,而我只能是千月水影。”

两人又走了一阵,忽然听水影幽幽道:“那个人,那个千月家多才多艺传奇一样的女子,我在后宫的时候查过嘉皇帝时的宫人记录……只有一个名字,在最低级宫女的名册中,记录为没籍罪民,其余的不见半字记录,甚至没有生死之期……”她仰起头站在永宁城街头,一群巡更士兵从旁边走过,看到灯笼上“晋王府”三个字并注意到日照的王府腰牌,略带好奇的看两眼继续往下走。待长街重归宁静但听她一字字道:“从那一日起,我便知道这就是一代代千月儿女的命运,不管在深宫还是在寒关,都只是一个名字,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痕迹。所以,我无法理解漓的选择,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有机会,她却仍然要抛弃这个家族,宛若她从来不是千月女儿。日照,很多年前我便对自己说,要么永远是水影,要么是千月水影,我此生绝不要另一个家名!”

秋水清在家喝了生日酒后的第二天就返回后宫,辰时的后宫,宫女侍从已经完成早晨的洒扫,女官们也在各自岗位上开始一天的工作。而那些各宫苑的主子们刚刚梳洗完毕开始争奇斗艳的一天,憧憬着这一天走向结束的时候能够在至高无上的人身边度过。秋水清喜欢这样一个时间的后宫,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启动,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变幻。她缓缓走过早晨的后宫,沿途的宫侍、宫女、女官以及那些品级低下的御夫们纷纷退到道路两边;拥有封号的妃子们远远的向她微笑点头,她知道这其中的许多人盼望能得到女官长的青睐,从而比别人多一分亲近皇帝的可能。和当年的水影一样,秋水清也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女官长,这一点迥异于爱纹镜最信任的也是他第一任女官长的芩筱。水影出任女官长的时候爱纹镜在**上已经非常冷淡,尽管因此让人猜测皇帝与年轻的女官长之间是否有超出君臣之外的关系,可也因此让后宫格外平静——对于妃子来说,那是近乎于绝望的宁静。

秋水清面对的是一个少年君王和刚刚组成的后宫妃宾,那些年轻漂亮出身名门高官人家的男子,都和君王一样年轻,却将漫长的人生投于一场赌注。可以想象,在未来二十多年间,秋水清都将面对一群野心勃勃的男子,在更为残酷的储君之争开始之前。

走过德妃、淑妃的住处后原本一个转弯就能到她的倚凤殿,可她忽然想起已经好些天没到那些宾的住处看看,脚步一转往宫苑更深处走去。偌娜的后宫已经有五个青年男子获得宾的封号,相比先皇乃至更前面一点的敬皇帝,偌娜可以说是一个好色的君王。敬皇帝后宫最鼎盛的时候四妃之外只有七宾,其余御侍等登记在册的另十余人,承蒙临幸仅一半;而偌娜这一年不过十九岁,妃宾人数已经快要追上敬皇帝。那五个获得宾称号的男子除了箫歌外都是安靖朝中提得出名的世家子,在后宫又占着个不上不下的微妙地位。在他们之上的皇后四妃就算是争宠也格外优雅,彼此间称兄道弟维持着起码的体面;在他们之下,御侍从们出身良莠不齐,前途渺茫难测,争风吃醋是每天都要上演的戏吗。唯独这些宾们,进一步便是飞跃,彼此看对方都象仇敌,可又免不了拉帮结派的加快铲除异己。

就像这个时候,隔着一道树篱光听就知道那几个自持出身优越的宾又在指示下人欺负箫歌,秋水清不由得想对这些后宫男子来说是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折磨不得宠的同伴。她走出去制止这种行为继续,就像她估计得那样,箫歌竭尽全力忍耐的,同时节御自己的宫人忍让。但有一个人显然和她一样无法忍受这种欺软怕硬的行为,站在箫歌前面,脸涨得通红不顾箫歌不停拉他袖子,大声指责其余两人,连秋水清出现也没有注意,那个人就是前段时间因为误穿皇后披风而被贬的锦宾姚锦。

在那次误穿皇后披风的事件中,秋水清已经感觉到姚锦是一个性格单纯、直爽的少年,嫉恶如仇且敢作敢当。琴林家那位公子触犯宫规受罚的时候又哭又闹,姚锦被贬为宾却毫无怨言,他觉得错在自己理当受罚,怨不得任何人。正因为如此,秋水清对他颇有好感,在他被贬后多方照顾。

秋水清一出现,吵吵闹闹的现象顿时终止,宾们都知道女官长讨厌他们结帮拉派、欺软怕硬的行为,一个接一个默不作声的溜走了。姚锦还不解气,对着那几人背影狠狠瞪了几眼,这才转身向秋水清见礼。秋水清将事情原委问了一遍,箫歌苦笑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误会。锦宾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了还要加几句评论。秋水清点点头安抚锦宾几句,在他告辞后又对箫歌说如果那些人太过分了,让他不要忍气吞声,她自会按宫规处置。箫歌连连摇头苦笑道:“女官长是安靖第一名门,自不把任何一家放在眼里,可在箫歌这宫里除了那些罪奴,个个比我身家清白。我已经怀璧惹罪,再得罪名门贵族,死无葬身之地。”过了一会儿忽然道:“现在想想我当年还真是笨得可以,我若不玩那花样,皇上有了这六宫美人只怕早就把我放出去了,兴许还能赏赐金银珠宝,我找个没人认得的地方安安稳稳一辈子多好。那个时候总以为留在宫里便是最大的荣华富贵,想着有个孩子得一封号,从此锦衣玉食,只要我不和人争定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哪里明白……哪里明白……就算是皇儿长大成人,也只知道皇后养他,至于我算是什么。”说到这里心情激荡,再也说不下去。秋水清何尝不明白后宫的艰难,想不到什么可以安慰的话,过了许久才道:“后宫中原本如此,不过你只要淡漠心境,有我在后宫一日便不会让你过不下去。”

箫歌勉强笑笑说女官长一诺千金,这点我明白,两人走了一会儿他忽然站住脚四处看看才道:“女官光风霁月之人,后宫却是藏污纳垢之地,女官自问白璧无瑕,可在别有用心之人看来却别有一番可能。”略一顿,仿佛下定决心般一字字道:“女官需的时时小心注意避嫌才好。先皇是男帝,后宫皆女子,女官长自可登堂入室与宫妃谈笑无忌,您却不可。”

秋水清皱眉道:“本官时刻注意,并无违礼之举。”

“在箫歌看来,尚嫌不够。”说话间后退两步轻笑道:“一如当下,女官身边并无高阶之人,此地素来偏僻,你我说话若叫有心之人看去,说是私通幽会也并非不可。”

“兰宾觉得,秋水清这些日子以来最不小心的是什么事?”

那人微微一笑:“女官对锦宾青眼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