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上(1 / 2)

山河赋 明月晓轩 8760 字 2019-11-08

 水影在玉藻前府邸笑吟吟道:“那逍尹的想法,我倒是能揣测一二。试想一对手足同胞,自幼同吃同睡,享受着一样的父慈母爱。或许从小还被人拿来相互比较,手足情深之间还有两三份暗地里较劲。这一切,平安无事的时候都是日子里的调味,纵然一时家人分配不平,赞了这个忘了那个,觉得委屈迁怒于兄弟,转个身照样手足情深、生死相依。然而,一样的遭遇大难,一个失去一切为人下人,另一个却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一个凄风苦雨无处依身,便想嫁一个村妇别人都要嫌他犯官家眷,身份低贱;另一个却迎娶良家女子自开门户,夫唱妇随和乐融融,这样的云泥之差,又叫他怎能心平。

“更何况,他在边关为奴,纵然想念弟弟也是有心无力;涟明苏高官厚禄、重权在握,却从未寻找过他,更未想过替他恢复良籍。他陡然知道这样的现实,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玉藻前点点头,白皖看着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淡淡道:“少王傅这段话果然是深明人情世故,我在秋官多年,这般悲剧看了许多次。难为少王傅也能通透如此。”

玉藻前听他说话语气古怪,偷眼一看见丈夫不住地望向水影,又见对坐那人眉清目秀气韵优雅,忍不住一阵醋意,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丈夫一脚。白皖正在想事情想得入神,忽然脚上一痛,纵然他这样修养的人也下意识叫了一声,一缩脚膝盖撞在桌上,顿时一阵碗碟叮当,外面的下人们听到慌忙进来看原因。玉藻前挥挥发走下人,对着白皖柔声道:“皖,怎么这么不小心,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小心让客人们取笑。”

西城静选没放在心上,一笑了之,水影看看这两人,心中一片通透,不由得笑着瞟了玉藻前一眼,随即低声道:“我能明白这种事,乃是因为我也有一个同胞妹子,推己及人罢了。”

这几个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她还有同胞妹子,西城静选毫不掩饰好奇神情,水影淡淡道:“少年离家,从此天涯海角、生死不知。”

除了西城静选,剩下两个暗地里都嘀咕一声“撒谎”,心道:“倘若如此,富贵荣华如此也该尽力寻找家人。别的不说,只要她开口,花子夜还不把安靖国翻个底朝天。”想到这里不约而同想到刚刚水影评价涟明苏那两句,暗道:“涟明苏‘忘本绝情’乃是怕被人发现他是不能参加进阶考的罪民之身。这位少王傅又是顾及什么而不出面寻亲呢?难道,也是与涟明苏同样?”夫妻俩对看一眼,知道对方与自己想的一样,都皱了下眉,玉藻前丢过一个“晚上再说”的眼色。

水影只当没看到那两人眉来眼去,四人又转回正题,将各种可能推演了一番,正式制定了一个行动方案,而那环环相连的第一环就由西城静选去发动。

西城静选和玉藻前等人定计,从头到底瞒着母亲照容。此时她仍在地官任职,位在四阶下,也算是稳步上升。按照惯例,下一步该外放地方,辗转两三个地方,当上五六年地方官,回到京城就是三阶而上的栋梁了。这一年她未满三十,有此等成绩,虽称不上少年英才也配得上她西城继承人的身份。从她成亲起,照容算是彻底放心了,从此对这个女儿完全放手,等闲不过问她的行事,即便她这些天常常夜归且言辞闪烁,照容也只当没看到。然而,照容新婚的夫婿却不能那么豁达,这个刚刚二十岁的青年男子有着不怎么象卫家人的性格,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几乎是第二个洛远。不管之前他对静选是什么样的感情,从洞房花烛那一刻起,他就把所有的期望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在这个比他年长九岁的妻子身上。

西城家的人对他很好,这减少了离家的恐惧。尤其是洛远对他疼爱有加,带他熟悉西城家的生活,手把手教导他如何成为一个好主夫。然而,静选对他的态度始终难以把握,不能说不好,可感受不到浓情蜜意。这些天静选回来得很晚,且一回家就一头栽进书房,直要到半夜三更才回房,倒头便睡。夫妻两只有早上伺候她起身上朝的时候才能看两眼,说两句话。就这样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尤其是静选,带着敷衍的口气对待他。

这一日刚刚掌灯西城家这位姑爷就在新婚夫妻住的院落前眺望,一脸沉重。这天下午一个消息传到西城家,惊得洛远打碎了手上的茶杯。他那时正在洛远房中陪他说话,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由得想“难道今年厄运缠上了西城家?”

西城家的下人来来去去看到少姑爷倚门期盼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一句“看来少姑爷也不得疼,和小姑爷一样。”

幸好这一日静选回来得还算早,一眼看到新人在门边翘首的样子,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那人一见她就迎上来,静选本以为他又象以往那样嘘寒问暖,满脸都是期待被表扬的神色,可一靠近心中一个激灵,脱口道:“出了什么事?”

他抓住静选的袖子竭力让自己冷静,可声音依然是发抖的:“收到邸报,明州永安县大水,就是……就是二弟正在的那个地方!”

七月是鹤舞汛期,天无三日晴,大雨使天朗山每一道溪流都浪涛滚滚,夹带着泥沙山石冲下山汇入鹤舞第一大江——明江。明江又叫明翠江,因秋冬季节江水清澈如翠而得名,江面宽阔、水流丰富,发源于天朗山深处沿途汇聚十余条江河,最终在鹤舞鸣凤交汇处流入大海。

明翠江是鹤舞的母亲河,便是这条水量充足的河流灌溉了富裕的植桑平原,构筑起纵横交错的河网,在明州点染出桑林稻田的水乡风貌;而明翠江上千帆竞流,往返于海港与郡治明州之间,带来丰富物产,著名的海上商路中的南支便从明州开始,直到大海另一端的那些国家。

明江是鹤舞繁荣的依靠,但另一方面,她也是鹤舞的威胁。明翠江三到五年会发生一次水灾,十余年一次大灾,最严重的一次将整个明州城冲毁,死亡数以万计。多年来明江两岸筑起了高高的堤坝,尤其是流经明州府的那一段,堤岸有十丈高,即便如此鹤舞冬官的河工们八成精力依然投注在这些堤岸上。

这一年七月开始的雨季是苏台迦岚来到鹤舞后最严重的,从七月二号起连续三十天暴雨倾盆,天朗山多处山洪暴发,明翠江几乎每一条支流的水位都超过了警戒线。

七月十五日起明翠江明州段全线告急,负责明江段的司水位在四阶下,是鹤舞冬官中位阶第二的水官,这个人来自京师永宁城,名唤玉台筑——西城玉台筑。

八月上旬的这一个夜晚,明州依然笼罩瓢泼大雨中,明州正亲王府的后花园都因为连天大雨荷花池溢水而被淹了。王府中人拿原本用来整修某一处宫殿的青石条在迦岚、蕴初等日常进出的地方铺垫,王府的主子们每日小心翼翼的通过青石条来避开满地的水。前两日蕴初的寝殿在一场暴雨后进水,司殿女官璇璐跪在水里请罪,蕴初苦笑着安抚她几句,然后扶着身怀六甲的王妃搬迁到地势高一些的殿宇。

这天晚上狂风暴雨雷电齐鸣,还未起更天已经黑透,但王府前殿依然***通明,鹤舞重要的行政官员齐聚一堂。明翠江在永安县的状况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鹤舞的拥有者不得不做出决断。

永安县城郊三里便是鹤舞第一大湖泊——拥翠湖,顾名思义,这是明翠江水汇聚而成的湖泊。遥远的过去,明翠江横贯拥翠湖,沧海桑田之后,拥翠湖的入水口距离明江干流五里,其间有条中等河流相连。拥翠湖方圆两百多里,在明江改道之前,这是一个天然蓄水池,也正因为有拥翠湖整个清渺王朝期间明州不曾遭遇过大的水患。

苏台历四十年,明州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雨,明江在永安线溃堤,滔滔洪水冲破明州西城墙,整个明州城淹没在洪涛之中。这一次灾难让朝廷痛下决心整顿明江水患,于是在四十三年鹤舞历史上具有传奇色彩的水官上任了。出身贫寒,完全靠自学进阶的雯萃主持了明江堤坝重修,然后她说服当时的鹤舞郡守迁走明翠江与拥翠湖间方圆八十多里土地上全部居民,在周边建筑堤坝,变成一片泄洪区。然后她在泄洪区与明翠江交接处增设三处水闸,划下警戒线,一旦江水超过警戒,即开闸向泄洪区放水。

这套工程耗资巨大,尤其迁走大量居民备受争议,然而这个工程在完工后仅仅四年时间,也就是苏台历五十年就发挥了效用。那一年,鹤舞迎接了比四十年更可怕的雨季,让人感慨为什么百年不遇的事情居然十年两遇,滚滚洪涛涌入明翠江永安县段狭窄的河道,掀起滔天巨浪。大水过警戒线后的第二天,雯萃下令开闸放水,滚滚洪涛很快淹没了整个泄洪区,注入拥翠湖,而明江在改道百余年后再一次“直接”拥有一座浩瀚湖泊,源源不断地接纳洪峰。

在其后又是一百多年时光,风调雨顺的三十年让鹤舞人忘记了当年的灾难,泄洪区被重新开垦,村庄在里面建立,于是,当苏台历史一百五十四年的洪峰到来时,明州水官们发现,他们象一百多年前的人一样,只能靠加高堤防来应付。

早在明州水岸全线告急之前,玉台筑就将自己的办公室转移到了永安县的大堤上。他在大堤上搭建帐篷,吃住均不离大堤一步,在那里监督堤坝的加固,带领官员和紧急征召的民夫轮班巡查在大堤上。

此时作为鹤舞司水,玉台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沿着明江水系步行,上到天朗山,下到距离河口三百里的定江县。

苏台迦岚一直希望在鹤舞修建贯穿南北的河渠,将鹤舞几大水系贯通以改善航运。鹤舞大司水将全部精力投入这个工作,而堤防河渠等则交给了位在其次的玉台筑。玉台筑从六月里就在劝说迦岚迁走泄洪区的百姓,使该地区重新恢复作用,减少明州堤坝的压力。他对犹豫的迦岚说:“殿下或许觉得让这上千百姓流离失所十分可怜,可此时官府能拿出钱来补偿他们,找到合适的地方安置他们。无论如何要比洪水冲垮堤坝逼迫他们流离失所乃至失去生命要好。”

当时秋林叶声也在,皱着眉对年轻的司水说:“驻守堤防乃是卿的职责。”

玉台筑恭敬但坚决地回答道:“然而,臣以为治水之道以疏引为上,拦堵为下,臣乃凡人,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