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手去的?”
他皱了下眉:“自然不是——卿还真是疼爱凤林。”
她却露出不赞同的表情:“陛下是让殿下监视嘉幽郡王,恐怕不是让您如此优待。加上殿下今天……”她摇了摇头:“皇太后知道了必定生气。”
花子夜没有理她的话,继续道:“凤林那孩子……本王觉得,凤林那孩子还是有些古怪。当年神官说他是妖孽,恐怕……恐怕……”
水影柳眉微挑,冷冷道:“那孩子做了什么?”
那一天花子夜又去看望嘉幽郡王,他倒不是对丹绫有什么敬意,也知道不管是皇帝还是宗室,没有谁想要真心原谅丹绫,他去得勤快得不到好评。或许是这两年来压抑的太厉害了,花子夜这些日子忍不住要做一些“被宗室怨恨”之事,想到母亲琴林皇太后会为此皱半天眉他都有一种略带残忍的快乐。
他给丹绫、凤林两人带了点当季衣物,临走时又命人提了一只食盒装上应时的菊花饼。凤林是每见一次都比以前要健康一些,穿得干干净净,怯生生的表情还在,不过不再是那种胆怯到畏缩的让人讨厌的样子,反而颇有几分惹人爱怜。看到花子夜也敢上来请安,细声细气叫一声“殿下——”,然后缩回宫女身边,时不时偷看他一眼。临走前丹绫问他接着去哪里,她是无心一问,花子夜随口答说要去云桥游猎。又说难得万里晴空的好天气,准备去云桥虎啸岭一带玩个两天。丹绫点点头说那里山势陡峭,若非好天气不能进去等等。其间凤林本来由澄姑陪着躲在旁边另一张桌子上吃菊花饼,听到这句忽然抬起头看看他。他看得次数太多了,看得花子夜奇怪,忍不住问他想要说什么,可一开口凤林又吓得低下头不肯说话。
等他出门正要上马的时候凤林却跑了过来,气喘吁吁,身后还跟着澄姑,一脸的疑惑和紧张。凤林跑到他面前站定,上气不接下气还急着开口,声音没发出多少脸都憋得通红。花子夜不知到底什么事让他如此着急,感觉和自己有关,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背,待他略微平复才柔声道:“你要说什么?”
凤林喘息未定便急急道:“殿下,不要去打猎。”
“为何?”
凤林尚未开口一边澄姑已经变了脸色,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凤林少爷,别乱说话。”
平日里澄姑用这样的语气开口足以使凤林畏惧得缩到一边,可这一次这孩子就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扭动着身子挣开澄姑,仰起头望着花子夜道:“会下雨的,傍晚就会下大雨,殿下不要去打猎。”
一开始花子夜没有放在心上,依然快马加鞭往云桥赶,有好些宗室姊妹弟兄在那边等他。可到了云桥与那些贵胄们会合后一进山,看着越来越险的山路,花子夜想起凤林那几句话,倒也不是真地相信,可他想虎啸岭那地方实在是太险,真的进了山又遇到大雨可就是拿性命作赌注了。想着想着意兴阑珊下来,对那些贵胄们说:“本王忽然很疲倦,今日不进山了,在外面住一宿,明日再说。”
他是亲王,其他人再不高兴也只有答应。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的出山在云桥某处贵族宅第住下。出山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等安顿好已经阴云四合,到了傍晚果然一场暴雨倾盆而下。这场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这群人只能留在云桥一直到放晴才回京,花子夜派人去打探,不久探马来报说虎啸岭山水陡涨冲毁了进出虎啸岭的一座木桥,更有房屋大小的石块滚落山脚下云云。
直到这个时候说起此事花子夜的脸色还很难看,水影瞟他一眼:“那孩子倒救了你一命,怎让你怕成这个样子?”
“本王行前也问过神官,皆说数日内晴空万里。就连王姐的那个神官都如此告诉本王。”
水影嘴角微挑:“千漓的话你也敢听。”
花子夜只当没听到,继续道:“连朝廷御用的大神官们都算不准,他一个孩子……”
“神官之术本就有高下,未能算明天象,那是神官无能,怎能说那孩子是妖孽?”
“可他那么多年都在冷宫幽禁,从哪里学来这种本事?”
“嘉幽郡王少时曾师从当时的神司。”
“王姑与本王一起长大,王姑有多少本事大家都知道。”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殿下总听说过吧。”说到这里她目光炯炯,神情中颇带几分兴奋,望着花子夜道:“殿下,您想个法子,把那孩子给我吧。”
花子夜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要来做什么?”
“倘若他向殿下说的那句话不是出于他人所授,那么这孩子定有天生的神司才干。殿下把他给我,二十年后或许能为苏台王朝奉献一位出类拔萃的神司,甚而能在神术上推陈出新、再添华彩。我们安靖自莺雪而后一百七十年来神术一道不见寸进,也该到了有所突破之时。”
花子夜这才反映过了,变了脸色道:“他是妖孽,先皇谕旨终身幽禁,岂能放出来让你教导?”
水影笑了笑也不去反驳他妖孽的定论,又道:“殿下在这里做人家不欢迎的客人,总不会光为了说凤林的事吧。”
花子夜的脸色顿时又阴沉几分,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本王这次出去见了不少事,原来这十年来苏台百姓竟比过去苦了数倍。许多地方已经是……已经是……路有冻死骨,长叹怀先皇。先皇驾崩时,本王发誓要尽心竭力,务使百姓安泰、国家繁盛,可是本王都作了些什么啊!”说到最后心绪起伏,声音也越来越响,水影忍无可忍踩了他一下低声道:“这是在西城家!”顿了顿也跟着叹息:“劝陛下缓修离宫,对北辰的用兵也暂且停一停,仍以防御为主。”
话说这一年夏天永宁城经历了罕见的高温干旱,皇宫里虽然采用了一切能够想得到的降温方法,偌娜依然被酷暑折磨得茶饭不思,夜不安寝。某日清扬与晋王等人进宫请安,偌娜正在那里发火,皇后费好一番心思才让她平静下来,几个人坐在下面藏冰窖的“慕莲殿”说话。偌娜不住抱怨永宁城的夏日炎热如火,清扬忽然说是啊,正因为永宁城夏日难熬,清渺才在京城外三百余里的千莲山建离宫避暑,只可惜离宫毁于清渺亡国大乱中,不然夏日带上文武百官移驾别宫,那是何等乐事。
千莲山距离永宁城三百六十里,传说是司掌风云的女神碧泓居住之所,纵然盛夏时分依然凉风袭人,乃是著名的清凉山。清渺曾在此修建离宫,每年六月君王移驾于此,到八月初方回永宁城。清渺末年,离宫毁于一场大火,苏台兰开国后曾打算重修离宫,虽然当时的大宰以“天下方定,百姓艰难,国库空虚”为由几番劝阻,可苏台兰最怕热,修建离宫的工程还是开始了。可也不知为什么,正殿上梁的时候怎么都上不好,甚至发生过前一天上好梁,第二天忽然断裂。如此反复三次,苏台兰叹息着说:“看来连上苍也在责怪朕国家未兴即大兴土木,此乃天意,不可违背。”于是下令停工,又云:“留待盛世重修。”
偌娜当然听过这段往事,事实上那还是她在后宫读书时当时的文书官水影某次讲习时所说,自然是用来赞美苏台兰如何顺天应命,如何知错能改。当时听过便罢,而今再听又遇到个如此酷暑便有了新的想法,更听到最后那一句“盛世重修”,年轻的皇帝便想“倘若高祖皇帝修不成的宫殿在朕手上修好了,岂不是表明上天也承认朕乃千古之明君。”
重修离宫的命令就在偌娜所谓“依高祖皇帝‘盛世重修’之遗旨,则吉日开工”的圣旨下开始了,朝廷上下没有谁敢对此提出异议。
此时的苏台王朝呈现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压抑气氛,君主高高在上,臣子们只有应声符合得份,即便是那些具有志向与道德,对苏台王朝忠心耿耿的臣子也不敢对皇帝的决定发表意见。年初卫家姐弟“暴毙”让朝廷大员人人自危,其中的真相,也就是卫家曾经图谋造反自然是不会让人知道的,臣子们暗地里揣测,自然往近里想。例如某次皇帝要做什么事情大宰反对,某次在朝堂上与皇帝争执让偌娜“含怒退朝”等等。这些想法让朝臣们对自身安全充满忧虑,连卫家当家,百官之首的天官大宰都能因触犯凰意而落得被迫自杀,其余朝臣哪个还敢冒然犯颜,自行取祸。即使是新任大宰西城照容这样一心为民之人,这半年来也异常沉闷和谨慎。就像玉藻前对白皖说的“到底不比年轻时候,一大家子的命运押在她肩上,她能不顾自己性命来买官谏君,难道忍心让整个家族为她殉葬?毕竟卫家前车之鉴,她这个西城家的当家不能不谨慎处之,下一次可不见得有那么好的运气,自杀两个就万事皆休。”
朝廷上这些中流砥柱的沉默反衬着佞臣们的甜言蜜语、歌功颂德,而在这背后,苏台王朝的基业一点点的溃散着。
爱纹镜雅治世的时候尽可能采用温和的政策,税收、法制、官吏制度等均不作大的改变,总有变化也是经年累月缓缓改变,一切以不扰民为上。二十年在位,不能说有多么大的功业能让后人一旦念之便荡气回肠;可仔仔细细去看,却是宁静平和,如甘泉润物。在他的治理下,苏台王朝呈现出几十年未见的太平时光,百姓安居乐业,天灾也不是很多,宁静得让人事后回想起来觉得珍贵。或许太平王朝就该是这个样子,不动刀兵,也没有过于耀眼的忠臣名将,人们安宁繁衍生活。或许这不是一个能让后代的人感动的王朝,但是会让人想要生活在那样的时代,属于平民的时代。
苏台花子夜刚刚授命为正亲王摄政辅佐少年天子的时候,虽然害怕却也有一番雄心壮志。他知道朝臣们对他那父皇的评价是“因循守旧,中规中矩”,言下之意就是毫无建树。那时他幻想自己能成为又一个苏台宁若,辅佐他的亲妹子,建立起苏台历史上第二次的旷代盛世。当水影还属于他的时候,他觉得这就是他的流云错,一样的才华横溢。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不但偌娜不是端皇帝秋澄,他也远远不是第二个宁若。他数年摄政同样是因循守旧毫无建树,甚至连守旧都守不好。父皇交给他的是一个平静的苏台,他却让这个国家风云暗藏,大厦将倾。
苏台花子夜觉得千钧重担在身,他却承受不住,负担不起,压得胸口一阵阵发痛,忽然间哭了起来,便在这样一个秋日,在西城家的花园里掩面哀泣。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听到耳边传来女子那平静的声音:“殿下纵然不是宁若亲王,臣……也不配称为流云错。未能辅佐殿下成就志向,其错在臣。”
声音埋在手掌中,闷闷沉沉的:“本王还能做些什么?”
“等——”
“先皇是将安靖万里河山、苏台两百年基业交给了今上,并非殿下。殿下并非宁若,也无宁若亲王之志,又何苦将这番重担强拉到自己身上?”
她所说的是苏台历史上的著名典故,当年苏台宁若对自己辅佐的幼年皇帝说“日后陛下若无道,臣将取而代之。”秋澄亲政后有外戚显贵重提此事,当时二十一岁的秋澄笑着说:“朕记得这件事。正是这句话时时刻刻督促鞭策着朕。”水影此刻说这样一句话,当然不是说他没有好好激励偌娜,而是说他没有宁若“取而代之”的勇气。君王已经失政,臣子劝谏无用,反叛无胆,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
花子夜明白她的意思,愣了半晌喃喃道:“本王确实无能。”
“等也未必是无能啊——殿下。等,亦可视为隐以待时。殿下但记得臣刚刚说得——先皇并未让殿下来担负苏台两百年基业。”
花子夜终于抬起头,泪痕已无,神色也恢复到一个王爵应该有的高贵。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打破平静的依然是花子夜,他说的是:“本王不想让王姐继续留在京城了。”
她笑了起来:“殿下放心,有此念的绝不是殿下一人。只不过……和亲王要让苏台基业先残破不堪,她再力挽狂澜重建王朝,此事未成想要让殿下离开,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花子夜冷笑道:“你们难道不是早有打算?”
她娇笑起来,微微抬起右手对着太阳,眯起眼睛看着半透明的掌心,声音轻不可闻:“她想要反,那就给她机会早点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