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了一半花子夜忽然截道:“千漓对皇太后说,卿前生被苏台皇家所杀,今生乃是向我们苏台皇族来报仇的。”
“殿下信么?”
花子夜依然死死盯着水面,喃喃道:“卿不是恨着本王么。”
她脸色一沉:“我若恨着殿下,现下还会在京城么?明州山温水软,昭彤影与我金兰之交,我到鹤舞岂不是比在这里舒服百倍。”略一顿,也趴在栏杆上:“再说了,殿下这些年来对水影照顾有加,水影有什么理由恨殿下。”
栏下的锦鲤争抢完一把吃食又四散开,美丽的颜色在碧水中晃动。花子夜望着水面,像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当年……当年本王逼迫于你……你……”虽然挣扎了半天,这句话还是说不到底,这位正亲王已经面红耳赤,窘迫不堪。
“当年么……”
当年,也就是爱纹镜雅皇帝去世半年之后。那个时候,从皇太后到琴林家,一直到给琴林家帮衬的那群人,天天围绕在他身边,吵闹着要他“杀了那个魅惑先皇的贱人,除掉朝廷的一个祸害。”
他自己也不喜欢那个女人,那人独占先皇的宠爱,魅惑先皇,而且当年明明是那个贱人胆大包天私会冷宫中人,却在先皇面前恶人先告状,反而害得他被父皇责骂。然而,那个人半年来并无过错,他又对于是不是要公然违背父皇的遗愿犹豫不决。
然而,那个女人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他,向他效忠并请求他的保护。她说我能帮助殿下处理政务,我不要官位也不要名声,只要安身立命。
连他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中了什么邪,或许是一心一意想要让这个女人难堪。他学着话本里看来的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个人说:“这些,本王不想要。”
那人神态自若的看着他:“殿下想要什么?”
他努力回想着戏台上某些样子,故意用轻佻的口吻道:“本王想要尝尝你那魅惑我父皇的本事,到底是什么个滋味。”话一出口,听的人什么表情不知道,自己的两颊火烧一样,窘迫的不敢看眼前人,只听到短暂的沉默后,那个人清清冷冷的声音:“遵命便是。”
时隔多年,一想到这段往事,花子夜都是脸上飞红云,窘迫的无以复加,恨不得一切从来再不做这样荒唐的事。正想着,听到身边人低低笑声,鼓足勇气瞟了她一眼,两人目光接上,花子夜脸上更热,再度死死盯着栏下湖水,却听身边人带着笑意清清楚楚地说道:“当年的事,各取所需,没有谁不起谁的。何况——殿下风姿迷人、美貌出众,京城女子仰慕者不计其数,水影并不吃亏。”
花子夜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扭头看着身边人,那人从旁边抓了一把鱼食,神色平静的一把把往外撒,仿佛也被游鱼争食的情景吸引了,东撒一把西抛一点。花子夜盯着这人,上上下下看了许久,深深叹一口气道:“你啊……你这个人……”
水影这才扭头看他,嫣然一笑,转过身命水榭外伺候的宫人拿安靖地图来。花子夜放下卷成一团根本没翻过两页的书,拍拍手在桌边坐下,算是开始谈正事。
水影从盒子里拿起一把纸做的小旗子,往地图上放,偌大的一张安靖郡州图,铺满整个水榭。一位亲王,一位王傅也只能毫无形象可言的蹲在地上看。水影素手抬落间图上一片红旗散落,然后抬眼望定花子夜:“这是如今的局势。”
“天下十亭倒有七亭反,难道朝廷所做真的到了如此天怒人怨的地步?”
“倒也不至于。只不过有了机会激发了天下野心,更有人推波助澜罢了。这与文成末期、清渺末期的动荡不同,那是真正的多年积恶,百姓无以为生。今上这些年来的做法,确实让人寒心,可要说天下七成的人都活不下去,倒也夸张了。所以,这天下形势,看似纷乱,要拨乱反正,重整河山,也不是很难。尤其这个重整河山之人是苏台皇族的话。”
“如此下去,卿这个希望也就能实现了。”
“和亲王已全灭朝廷精锐震动天下,齐郡官员闻风丧胆,如今她有两郡之地,两郡之军。扼扶风、阻清平,基业已然稳定,接下来就是一争天下了。”
“清平关……前两日圣上召本王进宫议政,大司马说清扬下一步当取扶风。扶风兵强马壮,邯郸蓼乃是丹舒遥的弟子,对朝廷本就诸多不满。她族妹邯郸琪又因被夺了凛霜都督加上后来与南安郡王之间的纠纷,平日里常有不忿之词。只怕早就与清扬有所勾结,扶风恐怕危险。”
“大司马的建议呢?”
“先发制人,以凛霜兵马夺扶风军权。”
“接着呢?”
“接着……自然是前后夹攻。”
“胡说八道!”
“……”
“邯郸蓼乃是忠心耿耿之人,她从军以来边关冷月寒风二十余年,多少次朝廷能调任内地太平之所,她都拒绝,一心一意为国尽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点私人恩怨而与叛臣勾结?凛霜发兵?凛霜如今哪里有纵横天下的名将,北辰一年数度叩关,凛霜军尚不足自保,岂有余力征服他郡?倘若陛下真的这样做了,才是逼反一代名将!退一万步说,即便让你夺了军又如何?”
“本王,不知……”
“扶风军绝非积弱之师,到时候两强相争皆有损伤,纵然夺军,扶风也是满目疮痍。和亲王殿下占有齐郡,封锁清平关,朝廷物资无法运送。即便的了扶风,也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扶风,还谈什么两相夹攻。简直是胡言乱语到了极点!”
花子夜愣了半晌喃喃道:“叶芝原本不擅军务。对了,清扬如今已不是‘殿下’了。陛下已经下旨剥夺她亲王封号,并剥夺苏台家名,并传令天下共讨。往后,卿直呼她名便是。”
“殿下,来日议政,您劝陛下早日更换丹霞地方官,尤其是清平关的那些官员为好。”
“清扬……”
“我都看得出的事,清扬会看不出么?她十多年准备,我看清平关恐怕早已是她囊中之物。殿下莫忘了,当下丹霞司库出于何处?”
“司库……”
“殿下明明见过的,便是那个明霜啊。当年的和亲王府书记,美貌惊动京城的明霜。”
“啊——本王想起来了,那个人啊。本王明日就进宫,定然劝说陛下控制丹州。”
水影点点头,但目光里分明是八分的不相信,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不要小看了那个明霜,一定要派出不亚于卫方的人物,否则的话一点希望都没有。可花子夜问她为何这样的说的原委的时候,她只是笑笑:“直觉而已。清扬乃是当世俊杰,她能看中并将大业所系的关键之地——清平关交付之人,绝非庸才。”
“本王尽力而为。”
花子夜这句话说得并不热心,水影也没有再强调什么。两人心里都明白,偌娜的天下已经到了大厦将倾之时,这个时候再要挽回或许也已经晚了,对于苏台王朝而言,此时的挽回未必是好事——而后一点,正是水影在不断考虑的。
爱纹镜雅皇帝曾对她说:“朕将苏台天下托付给卿。”面对她诚恐诚惶的样子,补充道:“当年凤家将清渺天下托付给千月素,你的祖先尽心竭力,不曾有半分愧对青史。同样的,朕也以同样的心将苏台和朕的孩子们托付给卿,卿不会让朕失望。”那个时候,爱纹镜雅还微笑着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朕知道,卿想要将身子给朕……说到这里,看着她一下子变得煞白的脸色,久病而面色苍白的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让这个女子知道,她纵能将天下人玩弄在掌心,在他这个皇帝面前依然如一池碧水,轻易能看到底。
天子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游走于眉眼之间,过了许久才道:“卿是个美人,但是朕不会碰你。卿的世界如果只是朕后宫中的一座宫苑,未免暴敛天珍,而且,早晚有一天卿会后悔。
“况且,朕的身子拖不了太久了。朕就算给你贵妃的地位,又能有几天?所以,朕不要你留在后宫为朕守一辈子,卿若是愿意守,就守着朕的苏台一辈子吧。”
当时她哭拜在地,内心里却下定了决心——此生忠诚于爱纹镜皇帝,致死不悔,一如千月素之与凤朝,至死方休。
她身边,花子夜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手上,从地图上移开目光,低声道:“今天,陪陪本王吧。”
水影轻轻点了下头,随着他站起身来,宫人收走地图也就收走了宫墙外的烽烟变换。还来一池碧水,水下锦鲤,荷上蜻蜓点飞,身边花香缭绕。
一夜芙蓉帐内缠绵人,且将缠绵旖旎忘却关山重重冷月照边,到明朝再登远山望长河。
明朝,急报又乱永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