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崩云 上(2 / 2)

山河赋 明月晓轩 13628 字 2019-11-08

一群人一起看着她,表情就是“真是个天真的傻孩子啊——”典瑞和她关系好,叹了口气道:“神官也是人,又不是水缨女神,只要是人刨根去查还有查不出来的?”

水影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道:“本代神官是谨慎人,多年来并没有大错,她出生历代神官家庭,家族人丁稀薄,也没有亲戚狐假虎威。行事为人算不上尽善尽美,可要说天怒人怨到能把火烧神宫的罪责推到她身上,也是没有的。春官真的要找理由,恐怕……”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微微露出不忍神情沉声道:“曾有传言,大神官与神宫中的神方有染,要找火烧神宫的理由,也就是这个了。”

众人听了都“啊”一声,一个个皱眉挤眼,一脸的不舒服。所谓神方乃是神宫中祝祷的神官,当代神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生得眉清目秀容貌出众。真要说容貌,此人比当初的京师第一美少年洛西城还要出色几分,只不过他是神士,没人敢公开评头论足。

安靖神宫中的神官男女都可担任,女子就是神女、神娘,男子叫做神士。神女可以生儿育女也可以成亲但是不能纳侧,但是神司,也就是那些规模宏大的著名神宫的主持要举行终身敬神的仪式,同样可以生儿育女但是不能成婚。有些神司的情人跟随她们一辈子,生儿育女,但直到死都只是侍从身份,死后也不能同葬。实际上算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变通方法,反正从有记录起就是这个样子,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神士是必须终身守贞的。神庙中的男子当然并不是每一个都必须守贞,庙侍、随员这些都可以嫁人,可一旦接受敬神仪式,成为神士从此就只能侍奉神灵,再也不能与俗世中的女子相恋。

正因为有这样的守贞传统,故而神司乃至于普通的神女若是与神士有染,则被看作与祭坛杀人、损毁神像同等的,最为大不敬的行为。宝林宫神方因为容貌生得太好,职司也是神司中罕见的高位,故而遭人嫉妒也多,最常用的当然是攻击他违背戒律,靠颜色上升。

司服见自己说了一句话弄得席上气氛压抑,十分后悔,又不知怎么打破,缩在典瑞旁边垂着头,却听一人道:“夫人真是的,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天已经黑透了,吩咐放烟花爆竹热闹一下不好么?”声音平和好听,正是日照。一句话出口,气氛顿时恢复,水影嫣然道:“说的是!”随即吩咐放烟花爆竹,一群人移到轩朗处看火树银花不夜天。司服原本最喜欢这种事,可今天刚刚闯了点小祸,有些害羞,时不时偷看水影,怕这个司殿对自己不满。于是就看到烟花正盛的时候一人穿过众人来到水影面前,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但看水影身子一震然后要了摇头,烟花火光闪烁间能看到那人神情哀伤。

那一刻来报事的是正亲王府的女官,告诉她大神官已经认罪——与神方有染。

这一天晚上,水影对日照说:“火烧神宫明明是人为,可朝廷不去找出凶手严加审讯,告诉天下一个清楚明白。却附庸鬼神之说,强逼神官认罪,这番掩耳盗铃的举动除了自己还能骗谁呢?难道京城百姓听了这个么解释就会满意了?真是反过来自己替叛贼做足了证据,拂霄没有说错,朝廷上真是一群混账蠢货。”

事实也正是如此。京城百姓完全不满足于朝廷给出的“私通神士,天降惩罚”的说法。他们说“真要是这样,一个雷劈了大神官不就成了,水缨女神做什么要烧宝林宫?那就是一个替罪羊!”

替罪羊,替谁的罪,百姓不敢说出口,互相看看摇摇头,嘀咕一声“天命啊,天命——”

对大神官的处罚在新年第一天就下达了,和大家猜想的一样,非常残酷的处罚。也幸好有规定处死神官不能见血,才避免了受到诸如车裂、凌迟这样的酷刑。大神官被赐毒酒,神方则按照神宫的规定,神前沉塘。总算皇帝还记得新年内不可见血光的规矩,忍了忍火气吩咐过了上元再处刑。

新年正日,苏台迦岚的特使来到京城向皇帝献上迦岚亲王的礼物以及昭彤影连番取胜抓获的匪首们。这位特使是永亲王身边的高级女官,报出的家名人人陌生,对方也是好脾气,笑吟吟补充说“我们是新立的家系,只有五六年,而且是在鹤舞立系,大家一定没听说过。”此人完成公务后在第四天到了晋王府见水影,说迦岚殿下有一句话要带给王傅。水影端着茶神色淡然看她,后者一样一团和气,笑嘻嘻说:“殿下说王傅将晋王殿下教养的极好,殿下这个做姐姐的要感谢王傅为苏台皇家尽心竭力。”

水影微微一抬眼:“职责所在,理所应当,迦岚殿下过奖了。”

女官笑笑说我来就是转达这样一句话,不打扰王傅过年,告辞了。人刚一站起来,就听水影一声:“慢着!”

那人一愣停住脚步看她,水影将茶杯一放,抬起头道:“女官今年芳龄?”

“虚度二十春秋。”

“你的家名‘红染’得来有几年了?”

“今年已经第六年。”

她嫣然一笑,指指旁边的位子:“请坐,大过年的,总不见的八百里加急要赶回明州吧。”

那家名红染的女官讪讪一笑,依言坐下。但听水影又道:“天下所有家系都要在春官立档,前两年我为了一件事曾经查过全国家系的档案,并不记得鹤舞有新出的家系叫做红染。”

青年女子笑道:“小家小户,不引人注意。”

水影微微一笑:“朝廷内说水影什么的都有,不过水影的记性从没被人质疑过。”说着看看那青年,又道:“既然不是正式的家名,却又登陆在鹤舞颁发的官凭路引和你所携带的名帖文书上。我看过,并非伪造,可见你确实是迦岚殿下所派,就连这个伪造的家名也是获得迦岚殿下默许的。是不是?”

那女子强笑道:“大人真喜欢说笑。”

“是不是说笑,你自己明白。既然鹤舞没有红染这个家名,那么你又是什么人呢?伪造家名可大可小,你拿的文书有璇璐印章,这个伪造的游戏倒是鹤舞正亲王府司殿和你一起做的。璇璐的为人向来谨慎端方,若是彤影的印信,你到可能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王府属官。可璇璐若非对你或者你本来属的家系十分信任,不会做这样的事。

“想到这一点,知道你是什么人也就不难了。鹤舞家系本来就不多,与正亲王府关系如此密切,还有年轻女孩儿在正亲王府见习进阶的更是好数。红染——秋色山林,金耀红染——你是秋林叶声的女儿吧?红染这两个字恐怕是你的本名,秋林红染,鹤舞宰辅给女儿取了一个好名字!”

来人愣了一下,旋即起身一躬到地:“王傅敏锐过人,秋林衷心佩服。”

水影冷笑一声脸色一沉道:“你虚构家名来面君,此乃欺君之罪;隐瞒身份进入京城,包藏奸细之心——来人!”

一声喝令,屋外侍卫宫人立时闯进来,水影一指秋林红染:“此人对本职无理,将她拿下!”

此言一出,红染变了脸色,知道若是真被抓住送交朝廷,打她个欺君之罪简直天经地义,她只怕再也没有性命返回明州。略一愣,想到刚刚水影说的是“此人对本职无理”,而不是当场大喝一声“此人虚构身份包藏祸心”。心中略一转念,立刻扑倒在地连连叩头道:“下官失言,请王傅恕罪!”

跟着侍卫进来的还有王府的属官,见此情景真以为这位鹤舞来的特使说错了什么话,惹恼了自家这位性情冷漠但说翻脸就翻脸的主子,忙进来打圆场,说了一堆好话。红染也配合,连连磕头请罪,过了一会儿,水影一挥袖子命众人退下,下人进来重新换过茶,再度退下,于是房中气息略微婉转。

红染爬起来整理衣服,却不敢再坐,站在一边道:“红染多年未回京城,故而回来看看,家母觉得如今多事之时秋林家名若是让叛军知道了或许有麻烦,所以……”

话没说完,水影一声冷笑:“巧舌如簧,到得如今还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秋林叶声乃是老实人,到生了你这么个刁滑的女儿!”说到这里略微一顿,那一瞬间红染呼吸都凝住了,就怕她又来一句“来人,拿下”,那可就难以善罢甘休了。水影停顿了一会儿,还喝了口水,沉着脸又道:“玉藻前担心夫婿,正亲王担心旧部,派你这个得力的人来打探消息,又怕‘秋林’二字一显,反而被扣留在京城,才玩这种花样,你们欺春官无人么?”

红染微微一笑,表情显然是说“春官确实无能”。

“你新年之前入永宁城,名帖一送上,后宫司宾官就已经开始查验身份,春官司籍一大早就找到少司礼告诉她鹤舞上报的家系并无‘红染’。璇璐这个人,白白在后宫那么多年,居然连后宫司宾的规矩都忘干净了。放任你用粗劣的花样来永宁城面君,真正是把你往火坑你推!”

红染一抬头见她神色泰然,目光中略带嘲讽,知道她所说的话不是玩笑,顿时一阵害怕又跪倒在地道:“白叔叔对红染从来照顾有加,红染又曾蒙白叔叔教导,故而化名上京。”

“好,这话稍微有几分真的了。或许你所来的本意便是如此,不过你这四天来所作的,可不光是看望白皖。你手下那些人散布谣言的本事可不错啊?”

“王傅——”

“大神官认罪不过一两天,京城街头巷尾就都知道了原委,连圣上判的罪都知道了,没有人从中作祟么?告诉你吧,前两日少司礼报告正亲王殿下说鹤舞特使用虚假家名,恐怕包藏祸心意图刺王杀驾。花子夜殿下思索再三,几次验证你的文书都是鹤舞所来,问你鹤舞诸般事项对答如流,并非有人杀特使假冒进京。殿下觉得迦岚殿下绝对不会做出如此明显的大逆之举,故而让你见了圣上,却将此事告知与我。当时我还没有猜出你是秋林叶声的女儿,于是让花子夜殿下派正亲王府侍卫跟踪,结果……”她冷笑两声:“你的反应确实是快。以进京城听到神宫失火,就知道其中有可用之处。不过……你还是太心急了,你若不是如此贪心,或许就能‘救出’白皖父女。”

红染低头不言。过了一会儿水影道:“你明日就走吧,乖乖的,别再玩什么花样。你告诉昭彤影,她要我晋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的性命,我只扣下她好友的一家人,算得上客气了。玉藻前喜欢装病,那就留在明州安心生孩子吧。她的夫婿只要不做背叛朝廷的事,水影保他平安无恙。”

“王傅——”

“够了,给我滚!若非你的母亲秋林大人对我有一言之恩,今日我绝饶不了你。”

红染见她眼中忽现杀气,知道不是说着玩的,忙低头谢罪,施礼而退,当天晚上就带着从人离开京城返回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