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代的历史学家阅读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的三月,总是感慨于这个月份的波澜迭起,暗流涌动。对于苏台这是里程碑的一个月,甚至对于安靖也有着让人感慨的重大意义。不过身在其中的人并不能知道那么多,而是纵人生如戏也要唱做俱全,便黄粱一梦也梦中精彩。三月里,宋茨兰派出亲信使臣凤凰将军与苏郡叛军首领接洽,要“共举大业,平分富贵”。苏台清扬以春音镇丹霞,自领鸣瑛、千漓等整顿军队,准备与扶风军决一死战。而永晋郡郡治,苏台迦岚与重臣昭彤影等人设定了后续的上中下三计,并令鹤舞永亲王加快筹集粮饷军需,并增加征兵数。
而在京城,西城照容、琴林拂霄等依然忠诚于皇帝的重臣在做最后努力。经过孟关之败的惨剧,拂霄仿佛对前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有所反思,至少在那一古脑弹劾丹夕然兵败无能的浪潮中,拂霄沉默以对,并且扣押下经过她手上的所有折子。三月的某一日,长时间来“孤军奋战”的拂霄终于低下头,踏进晋王府司殿的院子,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来找少王傅“喝茶聊天。”
水影虽然对她那种“放眼朝廷只有我一个人忠君爱国”的调调很不以为然,尤其在处理丹夕然的事上,一人之失几乎毁了朝廷所有的希望。可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情和她计较,神色从容礼貌备至的接待了她,而且先她一步直接说朝政,算给这个“孤苦忠君”的大忠臣一个台阶下。
两人将局势分析了一遍,虽然抱着“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惯例,谁也不说丧气话,可言辞之间也是一点乐观不起来。拂霄开始还觉得迦岚这一路领了“奉旨平叛”,还能稳一段时间,可水影连连摇头,断言道:“不出一月,迦岚亲王即将挥师京城。”
拂霄自然不信,水影便将自己的判断一条条说给她听。从昭彤影进军的路线,前后几次修整的时间,一直到鹤舞在这片纷乱局势中所处的位置,当这个纷乱局势结束,不同势力登基可能对鹤舞产生的影响;甚至还包括苏台迦岚本人的性格,理想。她说:“我自幼生长于后宫,虽与迦岚殿下往来不多,但毕竟都在一个地方,前任太子的品行为人还是知道的。迦岚殿下端正守礼不假,可绝对不是一个纠缠于正道迈不开一步的。她只要下定决心,可以比任何人都决绝。”略为停了下补充道:“别的不说,便是侧立王妃这件事,你可曾想过堂堂鹤舞领主正亲王迦岚殿下,愿意让一个行过暖席礼的男人当王妃。”又道:“再往大里说。我素来听闻迦岚殿下少年时候便负大志,她的志向是重现宁若亲王和端皇帝在位时的繁荣盛世。故而当年赶走北辰,解京师之围后,她明知道最太平也最能让后代史书称赞的做法便是什么也不要的退回鹤舞。还是甘冒大不讳进入京城,领正亲王封号官大司马,便为了能有机会一展宏图。她这样的人,看到如今之苏台,难保不重起豪情,冷对一时之责骂,但求千古之功业。”
拂霄听得冷汗涔涔,过了许久才道:“如此说来,朝廷岂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真要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今日我也不见大人了。如今圣上的王朝可谓悬于一线,希望大人能够居中调和,请各大世家,朝廷重臣们都暂时放下恩怨,同心协力来度过难关。”
拂霄略一沉吟,忽然起身一躬到地:“拂霄前些日子对王傅失礼,请王傅原谅。拂霄愚钝,万望王傅不吝赐教。”
水影摆摆手,微笑着说了几句谦逊的话,随即正色道:“如今保卫京城的三支精锐,停云、惊鸿、长定。惊鸿营在孟关一战全军覆没,将士或死或降,连主将丹夕然都被困于沈留郡治。至于长定营,不瞒大人,水影对此营主帅并不放心。”
“前任太子卫率,受牵连十余年未进一步,在下也是不放心的。”
“故而水影的想法,放弃西河,调停云营进京卫率;转调长定营守兰坪关,这是京城以东最后一道要塞。那长定营主帅出身名门,她的为人我也知道一些,最看重门第,绝对不会屈膝于茨兰那些出身低贱之人。”
“嗯,在下也有此打算,已然具折请圣上降旨。可如此一来,西面就不做防守了么?”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调扶风军回京!”
拂霄惊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莫约半盏茶功夫才道:“难道,难道扶风重镇就不要了?乌方与西珉对扶风虎视眈眈……”
“大人……”她摇了摇头:“您怎的糊涂了?扶风军撤回后,自然有苏台清扬的军队补上,绝不会成为空城。”
她又愣了半晌才道:“有理,在下果然是糊涂了。”
“扶风军精锐无比,丹将军功勋宿将,或许还能与苏台迦岚殿下一战。”
拂霄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没有说:“能不能打赢”这样的话,对于偌娜的永宁城来说,对苏台迦岚的战斗将是最后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拂霄得了这个指点旋即告辞,水影送她到门口,忽然道:“万望大人立刻劝说圣上下旨宣召。另外……丹少将军兵败孟关之罪还望您在朝廷中多多为之周旋。还有,这召回扶风军的命令一定要是圣上的密诏,决不能以夏官调令充当。否则,只怕丹老将军不敢奉令,即便是回来了,恐怕早晚也会死在这件事上。”拂霄连连点头,水影又重复了几次务必要快,最后叹了口气道:“但愿苏台清扬莫要利令智昏纠缠扶风军不止……”拂霄淡淡一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此而已。”
偌娜的王朝已经到崩溃的边缘,朝廷忠勇之士毁家纾难,不惜生死。然而这个时候作为一国之君,真正应该枕戈待旦,呕心沥血的苏台偌娜却迷恋上了一种新的游戏,那就是——招魂。自从皇后去世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偌娜对兰隽不忠的愤怒渐渐退化,而思念潮水一样涌上来。事实上让皇太后吓得几乎没命的第一场病,便是这思念积累到难以控制的产物。那一日风寒露重,偌娜也不知道怎的,忽然又想念起兰隽。她后宫美人无数,处死兰隽后为了排遣愤怒连着宠幸了不少,每一个都竭尽所能的讨好她,可没有一个能让她有与兰隽在一起满足。那不是单纯的**满足,而是如诗如歌,只要一看到他便能心情愉悦,只要他一句话就能吹散心中的阴云。他是那样的了解她,温柔如水的渗透,一个笑容,一个眼神,藏着他才有的聪慧。那一日她独自在后宫闲逛,把所有要跟上来的人都骂回去,一直走到仪凤殿,往昔她与兰隽在此嬉笑游戏,还有她的长子,摇摇摆摆的抓着兰隽的袖子叫“父后”,娇滴滴的在他们面前表演新学会的诗歌。她一个人走在没有主人的仪凤殿,走着走着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伤心,终于扑倒在地上哭着喊:“朕后悔了,隽你回来啊,朕什么都不在乎,你回来陪朕……”
她进仪凤殿的时候便命令殿内所有人回避,不得打扰,或许是有人听到这个皇帝凄楚的哭声,可没有人敢进来看。她在仪凤殿留了整整一个晚上,便在庭前花园中,直到即将早朝的时候才离去,路上遇到了萧歌。那一夜的代价是一场几乎要了她命的重病,病中迷糊的时候总能看到兰隽的身影,时而笑吟吟看着她,时而哀怨凄楚的望着,一言不发,仿佛在说“陛下,为什么这么狠心?”
病愈之后她开始重新宠爱箫歌,这个做法还是有一点效果,毕竟在兰隽之前她曾经喜欢过这个男子,而他的聪慧机灵与兰隽也有几分相似。然而,再怎么移情也代替不了兰隽,甚至在与妃宾缠绵的时候都会想到兰隽,她不知道多少次对自己说:“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让隽回来吧。”终于有一天,一个女官有意无意间提到“招魂”,偌娜顿时上了心,问可真有招魂成功的,是什么样子?那女官先诚恐诚惶的请罪,等到皇帝免她一切罪责后,绘声绘色说前些日子回家探亲,故乡有一个巫女善于招魂,如何如何的灵验,而且不是那些巫师所谓鬼上身的那种,而是真正有实体的鬼魂真身。偌娜思念兰隽几欲疯狂,听说此事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当即命这个女官加以安排。果然,没半个月,此人请来一位神女,容貌平凡,但气度不同寻常。
偌娜总算还记得招魂这种事被看作是彻头彻尾的巫术,乃是苏台兰命令禁止之事,苏台建国初期全国灭巫,来判断神巫标准的单子里就有“招魂”一条,终于不敢明目张胆在皇宫举行,于是将地方放在距离皇宫不远的神庙——太行宫。太行宫是永宁城内规模最大的民间神庙,历任神官在神巫届的地位仅次于宝林宫大神官,也都是春官审核,皇帝降旨任命。
新年时候苏台偌娜溜出皇宫来到太行宫,在一个幽暗狭小的房间内神官开始施法,大约小半个时辰,薄纱之后烟雾缭绕,果然有一个影子绰约显现。偌娜仔细看体态,果然有一点像兰隽,当时还半信半疑,可过了一会儿那影子做了几个手势,偌娜一看几乎晕过去。便是某一年中秋夜两人在琼池赏月,兰隽说起自己故乡有许多异族人,当地多山,见面难相逢,故而常隔着山谷手势交流。说着做了几个手势,说这是青年男子向女子表达爱恋和忠贞的意思。偌娜当时就要扑过去,可刚刚碰到纱幔便听里面一声长叹,随即人影全无。
事后那巫女说阴阳两路,鬼魂不能长留人间,更不能接触生气。偌娜苦苦哀求说朕想要听他说话,想看他的样子。那巫女先作为难状,随即又说人的思念有神秘且无穷的感召力,如果陛下对皇后的思念不绝,那么每一次招魂都能让皇后的灵魂实体化,大概过不了几次就能说话,或许终有一日能够复生。
偌娜虽然天天想着兰隽能回来,可听到“复生”这两个字还是吓坏了。那人解释说当然不是真的起尸复活,而是附体还魂。偌娜愣了半晌说,如此一来皇后还不是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依然不舒服。那巫女笑着说一开始当然如此,但陛下凤凰之女,皇后乃天上星宿下凡,两位都不是凡人,便能有不同寻常的事做成。附体还魂时间长了,加上在下用神术引导,被附之人的容貌也是能够改变的,虽不能一般无二,但要说五六分想象并不难。只不过要做到这一点,要通过陛下的思念和陛下的生气,一次次招魂后把生气引导给皇后,待到皇后魂现实体,就可以安排附体之法。
偌娜闻言大喜,此后隔三差五就溜出宫去“招魂”,说来也怪,一开始只是轻烟般的影子,五六次下来体貌越发清晰,到了三月初居然能够开口说话,那声音果然就是兰隽的。若说在此之前偌娜还是半信半疑,到了这时再无怀疑,一门心思要让兰隽复活,她再也忍受不了找机会溜出宫的麻烦,于是下令传召那巫女进宫,便在后宫檀香殿设置“招魂所”,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里消磨一两个时辰。而那位引荐“招魂术”的女官,自然地位高涨,短短几个月连升数次,从侍奉偌娜起居的九位女官,一路提升到御书房侍书的六阶,自然也就抢走了那位西城小姐的位置。
这之后檀香殿每日香烟缭绕,后宫中时不时传出闹鬼的说法,一时间弄得乌烟瘴气,如此一来,彻底惹恼了宗室,更让秋水清怒不可遏。
偌娜蜷缩在自己的天地内一门心思招兰隽的魂,局势却不会因为一个帝王的“多愁善感”而改变。相反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多久“皇帝迷恋招魂术”的事情就一直从永宁城传到苏台迦岚的耳中。带来消息的是宋王府一个刚刚因成家离府为外官的女官,原本是王府八阶司服,外放前家里花钱给她提了一级,放在肃阴县为知县。前往赴任要路过迦岚控制的永晋,水影便托她给晋王捎口信,带些御赐的物件。此人与丹家有亲戚,算辈分晋王还该叫一声“表姨”。晋王听到自己亲戚来,高高兴兴出来见,没想到此人一扭头冷哼两声。晋王大吃一惊,陪同的女官更吃惊,喝斥此人无礼。这新任的知县冷冷道:“作为臣子我当然应该向殿下跪拜行礼,但是殿下也说了,今日只叙亲情,不分尊卑。若非晋王殿下是皇家的人,我早就一个巴掌上去了。”
晋王嘴角耷拉,一脸委屈的追问为什么。那人道:“殿下任性妄为,为一己之欢害得少王傅大人牢狱之灾,晋王府上上下下数百人,还有你母家丹家三族之内险遭灭门。”晋王哪里知道围绕自己婚姻的波涛汹涌,当下追问,待到那人将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晋王已经吓得面白如纸。待到此人告退,晋王苍白着脸问陪伴自己的女官“那人说的可是实话?”那女官不敢说谎也不敢说实话,犹豫了半天才道:“一开始那样,确实是有可能的。毕竟朝廷里诬告成风,王妃身份微妙,被人拿来当升官发财的用途,也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