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清站在那里上上下下打量她,比自己小三岁的孩子,可容貌、声音、身材都比自己十岁的时候要幼小,相貌也算不上多么出彩,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特意记住了这个人,那次回家让自己带了许多吃穿用度的东西回宫的时候还特意说:“带到宫里记得分给身边的人一些,不光是相熟的下位女官,伺候你的宫人,教导的姑姑都送一些。还有,圣上身边不是有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么,遇到的时候也分一点给人家,明白么?”
她莫名其妙的看着母亲,后者笑着解释说那日进宫的时候见到圣上身边多了一张新面孔,十岁出头的小宫女,圣上说这孩子是个宝贝,朕烦闷的时候便和她说说话,每每能让朕高兴。
回来后她对太子说起,后者一皱眉道:“我也见过了,父皇带到母后宫里去过,名字好像叫做水影。”她从迦岚的语气里听说太子不喜欢这个孩子,心里便对那人起了成见。又上上下下看看,还是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那孩子又行了个礼:“姑娘还有吩咐么?奴婢要去做别的事了。”
她点点头,看着小女孩走开,袖袋里藏着的一袋点心终究没有拿出来。
两天后在君王面前,那个至高无上的人亲自“介绍”两人相识,那时她的母亲也在场。爱纹镜与朝廷的大司徒闲聊栖凰殿的贵族子弟们,说这些孩子都是被家里惯坏的,朕特意让她们每天读书一个半时辰,一个个都偷懒怕累,然后指着刚刚端茶进来的小女儿道:“朕偶然问她们功课的时候还不如这个在边上端茶磨墨的孩子记得多。”卫暗如笑着说她们年纪小不能领会陛下的恩德。皇帝哈哈一笑,招手让秋水清坐到自己脚边,揉揉她的头道:“秋水清倒是勤奋能干,女官常在朕的面前表扬。”又指指那宫女:“你们见过面么?”秋水清故意不说话,斜着眼睛看那孩子,见她甜甜一笑跪下道:“回陛下,奴婢见过卫姑娘,宫里的姐姐们给奴婢看过。”
“噢,她们指秋水清给你看?这又是什么呢?”
“因为是卫侯的世子啊——”
皇帝哈哈大笑,对卫暗如道:“卫卿啊,孩子说话便是天真无邪吧?”暗如也只是笑,摇了摇头道:“臣就怕这个,每次见到女官长都请她对秋水清严格教训,莫要让她枕着卫侯世子的名号什么都学不到。”
皇帝又笑,说了几句表扬秋水清的话,可她坐在一边怎么听怎么不是个滋味,再看看那个低眉顺目的孩子,心想:“难怪太子不喜欢,真是个讨厌的人!”
十四岁,秋水清晋升为栖凰殿司膳官,位在九阶。更服的那一天宫里有头面的女官都来祝贺,就连妃嫔都有好些派人送来礼物,人人见了她都是那句“不愧是卫姑娘,真了不起啊,才见习了两年就进阶了。”“卫姑娘将来必定能当上女官长的”“卫姑娘家学渊博,将来定和卫大人一样,一阶高官,群臣表率”……
满耳这样的奉承话的时候,秋水清却时不时想到一年前从一个小女孩那里听到的一句话“因为是卫侯的世子啊——”一想到就如当头冷水,满腔高兴顿时扫清。迦岚问明白她情绪低落的原委后笑道:“你真是的,这后宫时常有身份显赫人家的女儿来见习,可十四岁就进阶的七十年来你是第一个。”
再往后就是宫变,凄风苦雨,血溅天阶。
那一天狂风暴雨,雷电齐鸣,前皇太子苏台迦岚即将离京孤身远行,出镇鹤舞,圣旨云“不奉皇命,生生世世不得出鹤舞。”她刚从天牢里出来没几天,跪在栖凰殿外的空地上请求拜别父皇。爱纹镜不见,迦岚长跪雨中不起。
秋水清站在廊下柱子边,一眼看过去,栖凰殿的廊柱下站了不少人,都象她一样,躲在柱子后面,用复杂的目光注视雨中的前皇太子。女官长已经两次求见皇帝,都被爱纹镜挡在外面,隔着帘子她苦苦请求皇帝开恩见迦岚一面,说外面暴雨倾盆,迦岚长跪不起,如此一夜只怕她承受不住。爱纹镜的声音冷如寒冰,道:“她这样做是要挟君父么?她愿意跪,就让她跪下去。”
雨越来越大,风寒雨冷,她抬起头对女官长道:“让我送把伞过去吧,再这样淋下去……”岑筱一把拉住,冷着脸摇摇头,低声道:“你没听陛下说什么?这是要挟君父,你要被人告与同情叛臣么?”
这一年她已经十六岁,不复进宫时候的莽撞,几次要出去,几次又缩回来,看着曾经一同嬉戏的苏台迦岚在寒风中颤抖的样子,眼泪流了下来,无声无息,一落下便立刻擦去,靠着廊柱的掩护,不能被人看到“同情叛臣”的证据。
一个道闪电,一个炸雷,秋水清下意识的缩了一下,雨中的迦岚依然长跪。她不忍心再看,正要离去忽然听到女官长“啊——”了一声。再抬眼,看到一个人打着伞从廊下走出,借着闪电的光芒可以看到她身上葱绿的一等宫女服。
“水影——”女官长喃喃叫出她的名字。
秋水清看着她越过躲藏在廊柱后的众人,不紧不慢的走到雨中,跪在迦岚身边,为她挡雨又仿佛说了些什么。过了一顿饭功夫,苏台迦岚忽然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第二天,远走鹤舞。
很多年后秋水清问苏台迦岚那一日水影说了什么话,得到的回答是:“她说,陛下已经伤心彻骨,殿下是孝顺的人,请不要再做让陛下更加心痛的事了。”
第二日,果然有人告这孩子同情叛臣意欲不轨,那时女官长、司仪、司礼等皆在。她站在女官长身边看这十三岁的少女跪在君王前,五体投地,微微颤抖。
天子说你可知道迦岚为叛臣之后,你一个宫女,没有朕的旨意为她送伞,与她说话,那便是同情叛臣,罪同叛乱。
她说奴婢知道。
天子面沉如水,问为何明知故犯?
那人微微抬起头,颤抖着声音道:“昨夜那样大的雨,奴婢心疼……”话未完,有人跳着骂“你心痛什么,还敢说不是同情叛逆?”
水影的脸上满是泪水,喃喃道:“奴婢,奴婢……”忽然抬起头脆生生道:“奴婢心疼陛下的骨肉!”
事后,女官长叹息着对卫暗如道:“我白白当了那么多年女官长,居然还不如一个小丫头更懂君王心。”
暗如没有说话,秋水清忽然道:“不能怪大人啊,那样的情形下,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家族上下的人想。”她知道这句话并不是为岑筱开脱,而是那一天看到那个人打着伞走入雨中的时候就不断对自己说着的话。
岑筱看了她一眼:“那孩子也是这样说的。那天陛下怪我……唉,那个孩子却说‘奴婢不是胆子大,而是奴婢孤身一人,别无后顾。’”
一年后,栖凰殿一等宫女水影晋升御书房侍书女官,位在七阶,时年仅十四岁。从那以后,秋水清不再是后宫最耀眼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