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拜祭毛公的当日下午,毛老夫人便决定搬出县衙的后衙。
有一说一,毛老夫人的做法并没有问题,或者可以说是应该,毕竟县衙的后衙,一般来说都是由县令的家眷居住,尽管毛老夫人在后衙居住了二十几年,但如今叶县的县令已不再是她的丈夫毛公,而是新来的杨定,那么毛老夫人自然没有道理继续居住在此。
所以说,毛老夫人主动搬出后衙,这也是避免了让杨定为难。
可问题是,县衙里的官吏们未必会这么认为,杨定初来乍到,可不希望县衙里的官吏与县卒们觉得他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刚到叶县赴任就迫不及待将居住在此二十几年的毛老夫人赶出去。
见此,杨定委婉劝说毛老夫人道:“老夫人在后衙居住了二十几年,这里对您来说就是家,虽小子现为叶县县令,但却无逼老夫人搬离的想法,老夫人不妨继续在后衙住着,等到令长郎来叶县接您。”
他可是知情的,毛公与毛老夫人的长子毛铮,因为某些原因现如今大概就在陈太师的身边,估计得有段日子才能前来叶县,此时毛老夫人的身边就只有小儿子毛秉一家——毛公下葬于叶县这件事,就是小儿子毛秉代其大哥主持的。
听了杨定的话,毛老夫人正色说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过去亡夫为县令,老身自可居住于此,但如今你为县令,老身又岂可厚着脸皮赖在后衙?更何况,老身听说你也有家室……”
“我可以在县衙附近购一个住处安置家室……”
“这又何必?总之,老身主意已决,后生不必劝说。”毛老夫人果决地拒绝了。
对于这位性格刚强的老夫人,杨定也没办法,退而求其次又说道:“既老夫人主意已决,请务必容许我替老夫人在县衙附近寻一个住处……”
毛老夫人摆摆手回绝道:“亡夫久为县令,家中多少有些余财,何况还有二子,足以支撑至老身长子返回叶县,就不必杨县令操心了……”
见毛老夫人死活不肯接受自己的帮助,杨定犹豫一下,索性将话挑明:“老夫人,在下不是帮您,而是希望您帮我。……我知道老夫人不喜欢我,只因为我的老师王太师在朝中名声不佳,但请老夫人相信,我是真心想要好好治理叶县。可现如今,我到叶县才几日,老夫人主动搬离后衙,不知情的人,或会以为在下逼迫老夫人,误解之下,他们对我必然有所成见……县丞郭治、县尉高纯,皆是毛公生前提拔重用的人,叶县四年无有县令却能维持治安,可见这两位的能力,若二人因此对我产生了成见,不愿尽力相助,作为外来人的杨某,又如何能治理好叶县?”
说着,他朝着毛老夫人身鞠一躬,诚恳说道:“哪怕是为了叶县,也请毛老夫人助我,莫要推辞在下的好意。”
“你这后生,倒是实诚……”毛老夫人有些惊讶地看向杨定,旋即脸上露出几许犹豫之色。
正如杨定所说的那样,因为前者是‘王氏一党’的人,毛老夫人对他着实没有什么好感,但杨定此刻这番说辞,却让毛老夫人有所迟疑。
万一真像杨定所言,因为她的‘不配合’而导致县衙的人对前者产生了偏见,不肯服从他,那日后这后生无法妥善治理叶县,那她日后下了九泉,又如何向老伴交代?
在思忖半晌后,毛老夫人终于做出退让,皱着眉头说道:“后生,但愿你能信守承诺,好生治理叶县。”
听这意思,她显然是被杨定这番说辞给说服了。
见此,杨定当即拱手说道:“老夫人放心。……既然老夫人答应了,那我立刻就着人安排,请老夫人再暂住几日,等我这边安排妥当。”
“……那,就辛苦你了。”
“老夫人言重了。”
片刻后,告辞毛老夫人,杨定带着老家将魏栋离开了后衙的主屋。
“呼……”
待走出屋外时,杨定微微松了口气。
从旁,魏栋笑着说道:“少主不愧是少主,即便那位老太太不喜少主,却也被少主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接受少主的好意。”
杨定微微一笑。
他又不是徒有虚名,怎么可能连一位老太太都无法说服?
此时,不远处匆匆走来一名县吏,朝杨定抱拳禀告道:“大人,郭县丞在大人的廨房等候求见。”
“我知道了,多谢相告。”杨定点点头,脸上并不意外,因为那郭治正是他派人叫来的。
片刻后,杨定带着魏栋来到了廨房。
那间廨房,曾经属于毛公,廨房内的装饰很简单,除了一张处理政务的书桌外与几把椅子外,就只有摆着满满的书柜。
至于那些书柜上摆放的究竟是些什么书籍,杨定亦不清楚——为了避嫌,免得传出去一些不好听的话,他这几日并没有急不可耐地入主这间廨房,而是将精力花在毛公的祭日一事好,寄希望此举能够笼络县衙内的人心。
包括他方才劝说毛老夫人,主要也是为了笼络县衙的人心。
大概是注意到了身后方的脚步声,等候在廨房内的县城郭治转过头来,见杨定带着魏栋走入屋内,当即转身拱手行礼:“杨公。”
杨定摆摆手,谦逊地说道:“杨某初来乍到,对叶县既无功劳也无苦劳,如何当得起‘公’的尊称?”
县丞郭治深深看了几眼杨定,改口说道:“大人,大人命卑职整理近几年的账簿,卑职已整理完毕,请大人过目。”
“有劳。”
杨定拱了拱手,旋即在郭治的注视下,迈步走向书桌。
这廨房内的书桌,看起来着实是有些年头了,桌案上难免也出现了一些裂隙,甚至还有一些缺落,但整张桌面却颇为干净整洁,杨定伸手用手指在桌面上一划,也没有发现手指上有什么灰尘,可见县衙里的人时常打扫。
郭治注意到了杨定的动作,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拱手平静地说道:“这屋内的家具、摆设,着实是有些陈旧了,倘若大人对此有何不满,可以吩咐卑职派人更换……”
杨定是什么人,岂会听不出郭治这话的言不由衷,他当即笑着说道:“不必了,虽是旧物,但却是毛公用过的旧物,睹物思人,这些旧物可促使我勉励自身,以毛公作为榜样。”
这投其所好的一番话,不管郭治信与不信,但听起来确实十分舒服。
只见他微微一笑,躬身说道:“那大人便先看着,卑职先且告退,若有何吩咐,大人再派人传唤卑职。”
“且慢。”
杨定喊住郭治,旋即在后者不解的目光中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郭县丞,我方才去见了毛老夫人,老夫人体谅我,执意要搬出县衙,你知道,毛老夫人还要在叶县居住一阵子,等他长子回到叶县,再将毛公的墓地迁至故乡……考虑到毛公曾经的功劳、苦劳,再思及老夫人年事已高,我有意在县衙附近为老夫人寻一个住处,也方便我县衙派人照顾,这段时间其家中开销,皆由县衙拨给,县丞意下如何?”
郭治颇有深意地看了看杨定,待略一思忖后,拱手说道:“大人仁厚。”
“应该的。”杨定一脸谦逊地摇摇头,旋即又说道:“我初来乍到,这件事能否请县丞代劳?”
郭治乃是毛公提拔重用的人,又岂会拒绝这件事,当即就拱手应下:“卑职遵命,这件事就交给卑职,请大人放心。……大人还有别的吩咐么?”
杨定摇摇头。
见此,郭治便躬身退了出去。
看着郭治躬身离开,魏栋捋着胡须微笑着对杨定说道:“少主做事,愈发稳重得体了,相信不出几日,这县衙的人便会出现消除对少主的偏见……”
“但愿吧。”
杨定微微一笑,拉出书桌后的椅子坐下,旋即从桌上那堆积如山的账簿中抽出一本厚的,坐在椅子上翻看着。
叶县的县簿,虽然看似有些繁杂,但每一笔收支都列举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哪怕是杨定还未去库房清点,却也不认为会有什么差错。
看看廨房内陈旧的家具与摆设,再看看手中的账簿,杨定感慨地说道:“真是一位清廉的县官呐,可惜不得寿终正寝……”
听到这话,魏栋插嘴道:“听说毛公当日暴毙,是因为鲁阳乡侯一家的事吧?”
“唔。”
杨定点点头,说道:“我与毛老夫人谈过这件事,鲁阳县的乡侯赵璟,幼年丧父,随后不久其母亦过世,当时鲁阳县的县令孔俭,欲趁机窃占赵氏家产,幸得毛公相助,后来他二人便成了忘年交……听毛老夫人谈及那位赵乡侯时的态度,可见老夫妇二人对那位赵乡侯颇有感情……”
“怪不得毛公临终前会留下遗书,命其长子到邯郸为赵氏鸣冤。”说到这里,老家将魏栋的眼眸中闪过几许异色,意味不明地说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就是太平盛世啊……”
“咳。”杨定咳嗽一声,打断了魏栋的话。
老家将这才反应过来,叹了口气道:“少主莫怪,老夫只是……只是又想到了老爷……”
“……”
杨定沉默了片刻,旋即意有所指地提醒道:“尽管离开了邯郸,但也莫要因此而松懈,需谨防祸从口出,至于其他……从长计议。”
“唔。”老家将凝重地点了点头。
当日下午,杨定便在廨房里翻阅着账簿。